“当战场成为记忆,记忆成为本能,你便再也无法区分——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醒。”
    秦天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上坐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耳鸣声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迴荡。鼻腔里似乎还残留著混凝土粉尘和硝烟混合的呛人味道,喉咙乾涩发紧,仿佛真的被废墟中的烟尘灼烧过。
    他扶著洗手台,艰难地站起身。镜子里的人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角甚至因为刚才下意识的紧咬而渗出了一丝血跡。这不是他。这分明是那个刚从坍塌楼房中被拖出来的、濒死的vdv士兵的脸。
    冰冷的水流再次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稍微驱散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幻觉。他需要抓住点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来证明自己还身处这个和平的、有逻辑可循的现实世界。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在书桌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是黑的,映出他此刻狼狈的倒影。一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衝动攫住了他——他必须知道。必须知道那个地方,那个用战友和自己的血肉模糊换来的“棋盘”,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
    手指颤抖著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作业系统熟悉的界面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鬆弛了一丝。他打开瀏览器,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飞快地敲入关键词:
    “霍斯托梅尔机场爭夺战”
    回车键按下。
    瞬间,屏幕被大量的图片、新闻標题、视频缩略图淹没。
    一张张高清航拍图映入眼帘: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跑道、燃烧的飞机残骸、浓烟滚滚的航站楼、布满弹孔的墙体……与他“亲眼”所见的景象高度重合,甚至某些角度完全一致!那些他以为是梦境扭曲產生的细节——独特的机场布局、特定的建筑结构、甚至某些地標性的破损——全都真实地呈现在这些战地记者和卫星图片中!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滑鼠滚动,更多的信息涌现。
    “俄军空降兵强攻霍斯托梅尔机场!”“惨烈!机场航站楼变成炼狱战场!”“乌克兰守军顽强抵抗,俄损失惨重!”“最新卫星图显示机场周边建筑严重损毁……”
    一条条新闻標题像冰冷的子弹,射穿了他最后的侥倖心理。时间、地点、部队番號、战斗过程……一切都能与他经歷的碎片对应上。甚至有一篇深度报导里,详细描述了俄军初期试图占领机场周边建筑作为支撑点,却遭遇乌军猛烈炮火覆盖和狙击手猎杀的情节——这几乎就是他刚刚“亲身”经歷的那场突击战的翻版!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张照片上:一栋被炸得半塌的二层小楼,墙体剥落,露出里面的钢筋,窗口漆黑,周围散落著瓦砾和废弃的军事装备。就是他昨晚和宿主们奋力爭夺、最后又被迫击炮火覆盖的那栋楼!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被拋入冰窖。
    这不是梦。
    这从来就不是梦。
    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者正在发生的战斗!而他,秦天,一个生活在和平国度的普通程式设计师,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被强行塞进那些士兵的身体里,去体验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勇气、他们的绝望和他们的死亡!
    一股强烈的噁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捂住嘴,冲回卫生间,对著马桶乾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著食管。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颤抖,冷汗浸透了刚换上的乾净睡衣。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浴缸,无力地喘息著。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没。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噩梦本身,而是噩梦照进现实。
    他挣扎著爬回电脑前,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著,继续翻阅著那些触目惊心的信息。他看到阵亡士兵的名单(儘管不全),看到被俘士兵憔悴的面孔,看到军事分析家对每一场小规模战斗的点评和復盘……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和数据背后,是他“亲身”感受过的温度和心跳。
    他看到一篇关於那场强渡伊尔平河战斗的简讯,配图是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的突击艇残骸。他的指尖划过屏幕上那冰冷的河水,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和子弹射入水中时的灼热。
    他猛地关闭了所有网页,仿佛它们是什么洪水猛兽。屏幕再次变黑,只剩下他苍白而惊恐的倒影。
    寂静中,只有电脑风扇嗡嗡的低鸣。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去找医生?告诉他我每天晚上都在“亲身”经歷世界各地的真实战爭?结果只会是再被贴上重度ptsd、妄想症甚至精神分裂的標籤,被塞进精神病院,用大量的药物麻痹神经,直到彻底失去自我。
    去找警察?说我知道某些军事行动的细节?且不说来源无法解释,很可能最先引来的不是帮助,而是无尽的麻烦和审查。
    他孤立无援。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箱里的人,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一切,却无法发出任何能被理解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著下一次“降临”的临近,等待著被再次投入那座血肉熔炉。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臟,一点点收紧。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上。那是他唯一的出口,唯一的记录,唯一能证明那些经歷並非完全虚幻的东西。
    他伸出手,近乎虔诚地把它拿过来,翻开。
    密密麻麻的字跡,夹杂著潦草的草图、地形標记、武器分解图、甚至还有几句他无意识写下的俄语或英语单词(来自宿主的记忆碎片)。一页页,记录著他从最初的惊恐否认到现在的困惑探寻,记录著每一个战场的细节和感受。
    这不仅仅是一本日记。这是一份血淋淋的证词,来自那些无法开口的士兵,通过他的手,书写在这个和平世界的纸上。
    他拿起笔,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
    他翻到新的一页。日期。
    然后,他开始写下昨晚的经歷。不再是碎片化的关键词,而是儘可能详细、客观的记录,像一个战地记者,或者说,像一个被迫的战场亲歷者。
    “降临:地点,霍斯托梅尔机场外围。时间,推测为2022年2月某日凌晨。载具,bmd-4步战车。任务,夺取机场周边建筑以建立火力支撑点……”
    他描述步战车衝击时的震动和炮火,描述下车后面对的火力网,描述那栋二层小楼內的短兵相接,描述呼叫炮火支援的无线电指令,描述那场致命的迫击炮覆盖……
    笔尖沙沙作响,仿佛將那些恐怖的记忆一点点抽取出来,固化在纸面上。这个过程带著一种自虐般的痛苦,但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丝掌控感——至少,他还能记录。至少,他还没有完全被那些记忆吞噬。
    他画下了那栋小楼的草图,標註了乌军机枪火力点的大致位置和俄军炮火命中的弹著点。他画下了bmd-4步战车的侧视图,甚至凭感觉標註出了可能被击中的损伤部位。
    写完最后一笔,他重重地合上笔记本,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仪式。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城市的喧囂逐渐响起,上班族匆忙的脚步声,汽车的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又一个平凡而忙碌的工作日开始了。
    这一切听起来如此遥远,如此的不真实。仿佛隔著一层厚厚的、沾血的玻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著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步履匆匆,脸上带著各种表情——疲惫、焦虑、期待、麻木——但唯独没有那种经歷极致恐惧和生死一线后的空洞与撕裂。
    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又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席捲了他。他紧紧抱住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发出单调的嗡鸣。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屏幕。
    是经理打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经理?”
    “秦天啊,”电话那头传来经理略显不满的声音,“你怎么还没到?今天早上的项目例会你忘了?全组就等你了。”
    例会?项目?那些代码、需求、上班?……此刻听起来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
    “对不起,经理,”他儘量让语气显得懊恼和疲惫,“我…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昨晚没睡好,早上起来头晕得厉害,差点晕倒。我正想跟您请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对这个频繁请假的员工表示不满,但最终还是说道:“……又不舒服?秦天,你最近这状態……唉,算了,身体要紧。那你今天好好休息吧,记得去医院看看。项目进度不能再拖了。”
    “谢谢经理,我会儘快调整的。”他掛断电话,鬆了口气,隨即又是一阵苦涩。
    他需要这份工作,这是他与现实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连接点之一。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每次“降临”都像是从他本就濒临枯竭的精神力上又狠狠剜下一块肉。
    他走到书桌前,再次打开电脑。这一次,他没有搜索战爭信息,而是点开了一个军事爱好者论坛的匿名版块。
    他盯著那个输入框,犹豫了很久。
    他知道这很危险。那个“牧羊人”似乎无所不在,而且显然已经对他產生了兴趣。任何不同寻常的提问都可能暴露更多。
    但他无法抑制那种想要確认、想要交流、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儘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对现代战爭细节有著偏执考据欲的军事小说作家:
    “请教一个细节问题:在城市环境下,bmd-4步战车的30mm机关炮对付隱藏在加固砖混结构建筑(二层楼)內的火力点,效果如何?是否容易出现跳弹或者无法有效击穿的情况?另外,车载的『竞赛』反坦克飞弹是否会被用於这种攻坚任务?”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刪掉了可能透露具体时间地点的词汇,然后屏住呼吸,点击了发布。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等待回復的过程变得无比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等待审判。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是希望有人能给出专业解答,进一步印证他那荒诞的经歷?还是希望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妄想,根本无人能回答这些过於具体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网页提示有一条新回復。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猛地坐直身体,点开提示。
    回復者:牧羊人。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装:
    “为什么你总是对『效果』和『损伤』如此感兴趣?作家先生,你笔下的人物,受伤会流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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