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肌肉酸痛如同潮水般,虽然缓慢却切实地开始退去。秦天发现自己身体的那种沉重感和过度消耗后的虚脱感,正逐渐被一种更深层的、奇异的疲惫所取代——並非纯粹的生理性的,更像是一种精神重压沉淀后,融入骨血后的沉寂。
    他不再像刚从史达林格勒归来时那样,被无法排解的绝望和毁灭感逼到墙角,只能依靠酒精的麻痹来换取几个小时的混沌安寧(那段充斥著威士忌气味和自我厌恶的灰暗日子,他几乎不愿回忆)。也不再像经歷摩加迪沙或霍斯托梅尔之后,神经高度过敏,对现实世界的任何细微动静都反应过度。
    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异常坚韧的平静,开始在他身上显现。
    早晨,他会准时醒来,不再需要与噩梦的余悸挣扎许久。他会认真地吃完早餐,不再像完成任务,而是真正地咀嚼、吞咽,感受食物带来的能量补充——这种对“补充”的认知,源自地底那刻骨铭心的匱乏,让他对每一口食物都怀有一种近乎感恩的珍惜。他会默默地喝完一大杯水,清晰地知道充足洁净的水源是何等宝贵,这种认知跨越了时空,来自诺曼第滩头乾渴的煎熬,来自阿富汗山地的脱水行军,更来自坑道中用钢盔接渗水的极端体验。
    然后,他会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越来越厚的深蓝色笔记本。他没有立刻开始书写新的梦境,而是翻回到记录著“磐石”最初几页的地方,目光停留在那些描述缺氧、缺水、缺粮、夜袭伤亡的文字上。
    沉默良久。
    他打开了电脑。瀏览器冰冷的界面与现实世界的喧囂被隔绝在耳机之外。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敲下了几个关键词:
    “上甘岭战役”“坑道作战”“志愿军”
    搜索结果瞬间涌出。海量的信息、图片、歷史文献、回忆录摘要……如同一条无声的河流,在他面前展开。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张黑白照片。被炮火反覆犁过、寸草不生的山头,焦黑的土壤,扭曲的金属残骸。然后是一些示意图——交错纵横的坑道剖面图,標註著“猫耳洞”、“休息室”、“储水点”、“射击孔”……
    他的呼吸微微屏住了。
    那些图纸,和他脑海中通过宿主感官模糊感知到的环境,以及他凭印象在日记中勾勒的草图,竟然高度吻合!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慄感顺著脊椎爬升。那不是虚构的故事,不是疯狂的幻觉。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极其惨烈的歷史。
    他点开一篇老兵的回忆录文章。
    文字朴实,甚至有些琐碎,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艰辛,却与他梦境中的体验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坑道里最缺的是水。山下送不上来,只能靠夜里派小分队冒险去找水,很多时候一趟下去就回不来了……没办法,就用舌头舔岩石上的潮气,或者用雨布接一点点渗水,沉淀半天,才能喝上一小口,那水里都是土腥味和硝烟味,喝完嗓子更难受……”——这让他想起那顶小心翼翼接水的钢盔,和那浑浊不堪、却珍贵无比的几口。
    “……粮食也困难。炒麵就著雪吃,有时候炒麵吃完了,就饿著……后来运输队拼命送上来一些萝卜,一开始生吃,后来怕暴露不敢生火,还是生吃,吃得胃里直冒酸水……”——这让他想起宿主分食那一点点压缩饼乾碎末的场景,胃部似乎又隱隱抽搐起来。
    “……敌人占领了表面阵地,我们就退守坑道。他们炸,他们熏,他们用铁丝网堵洞口……我们就晚上组织反击,把他们打下去……来回拉锯,阵地白天丟了,晚上我们再夺回来……”——这完美印证了那场伤亡惨重的夜袭及其战略目的。
    “……坑道里空气污浊,氧气不足,蜡烛都点不著,人闷得头晕眼……伤员最多,药品奇缺,很多战士……不是战死的,是伤重得不到治疗,慢慢耗死的……”——卫生员绝望的颤音、黑暗中无声无息的死亡,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秦天耳边。
    秦天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一页页地翻看著,忘记了时间。他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所笼罩。
    他经歷过史达林格勒的废墟绞肉机,见识过摩加迪沙的都市地狱,体会过霍斯托梅尔孤军深入的绝望,感受过冬季战爭极寒中的意志较量……他自以为已经见识了战爭最残酷的面貌。
    但上甘岭,这种在绝对劣势下,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和难以想像的牺牲,將血肉之躯融入坑道工事,进行旷日持久的、消耗到极致的阵地防御战,其残酷和艰苦的程度,以一种新的形式,再次衝击了他的认知。
    这不再是单纯的勇气和军事素养,这是一种……將人的忍耐力、意志力发挥到生理和心理极限,甚至超越极限的磐石般的坚守。
    他关掉网页,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更多的氧气来消化这份沉重。
    他重新拿起笔,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但他没有立刻书写文字,而是拿出尺子,凭藉记忆和刚刚看到的示意图,开始极其专注地、一丝不苟地绘製坑道的结构图。
    他画下主坑道、支坑道、防炮洞、储物龕、射击孔……他標註出可能囤积物资的位置、伤员安置的区域、观察孔的方向……他试图將那个通过宿主感官体验到的、昏暗混乱的地下世界,用精確的线条还原出来。
    这个过程,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种试图去理解、去靠近、去铭记那种超乎想像的坚韧的仪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他的神情专注而沉静,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沉淀了下来,融入了那些严谨的线条里。
    傍晚,张浩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手里还拎著几罐啤酒。“嘿,老秦,瞅瞅我搞到什么好玩意儿了?整两口?”
    以往,尤其是在史达林格勒卷结束后那段最黑暗的时间里,秦天很可能会默不作声地接过,甚至主动要求更多,试图用酒精淹没那些不断迴响的炮火和死亡景象。酒精曾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短暂的避风港,儘管第二天醒来总是伴隨著更深的空虚和头痛。
    但这一次,秦天只是从图纸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张浩手中的啤酒,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谢了,浩子。不喝了。”
    张浩愣了一下,举著啤酒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秦天,发现好友虽然脸色依旧不算红润,眼神中也带著疲惫,但那种此前几个月一直笼罩著他的、仿佛隨时会碎裂的紧绷感和颓废气息,似乎减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一种將所有波澜都压在了极深之下的沉默的专注。
    张浩的目光落到书桌上,看到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和精细绘製的坑道结构图,眉头挑了一下。他不是第一次看到秦天写写画画,但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之前的记录总带著一种混乱的痛苦和挣扎,而眼前这幅图,却透著一股冷静甚至…虔诚?
    他把啤酒放在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咋了?改邪归正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秦天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难得地没有迴避问题,只是语气依旧平淡:“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坑道图纸,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张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比起地底下那些人受的罪,一点头疼脑热,不算什么。喝酒……解决不了问题,也对不起他们熬过的那些渴。”
    张浩似懂非懂,但他敏锐地感觉到,秦天似乎从某个深渊里爬出来了一点,找到了一种新的、虽然看起来更沉默但似乎更稳定的方式来应对那些“噩梦”。他不再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而是转向了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记录和思考。
    “行吧,不喝就不喝。”张浩把啤酒扒拉到一边,语气轻鬆起来,“这是好事儿啊!哥们儿支持你!那啥……你画这啥呢?地铁施工图啊?搞得这么专业。”
    秦天没有详细解释,只是淡淡笑了笑:“算是吧。研究一下……地下结构。”
    张浩看出他不想多谈,也不再追问,转而兴致勃勃地开始聊起公司里的八卦和周末的球赛安排。秦天偶尔点点头,回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著,目光偶尔会再次落回那幅坑道图上,眼神深邃。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一片安寧祥和。
    张浩絮絮叨叨地说完了,站起身:“得嘞,不打扰你这个工程师搞研究了。走了啊,有事打电话。”
    送走张浩,秦天重新坐回书桌前。他没有开灯,就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著那幅已然成型的坑道结构图。
    它静静地躺在笔记本上,只是一个二维的、无声的示意图。但只有秦天知道,那一条条线条背后,是怎样的缺氧、飢饿、乾渴、牺牲和难以置信的钢铁意志。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图纸上標註著“储水点”和“反击出口”的位置。
    现实中的情绪趋於稳定。不是因为遗忘或麻木。而是因为他触碰到了某种更深层、更沉重的东西——一种超越了个体痛苦的精神力量。
    那是一种在绝对的黑暗中,依然试图点燃意志之光的力量。
    他拿起笔,在图的下方,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意志而非武器,才是最后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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