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依旧准时造访,但公寓里的气息已截然不同。连续数日,秦天都保持著一种近乎严苛的规律性:起床、洗漱、打扫那本就已过分整洁的房间、准备极其简单的餐食。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哨,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一个指令都只为了维持最基本的运转,杜绝任何可能引发混乱的变量。
    內心的那片死寂之海並未掀起波澜,但一种新的东西,正从那无边无际的灰烬之下,缓慢地、冰冷地析出。那不是希望,不是热情,甚至不是明確的目標。那是一种基於绝对绝望之后的、最为基础的认知——既然无法结束,也无法逃离,那么,就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与这片废墟共存。
    重返公司的决定,並非出於对事业的追求或对同事的思念,而是这种冰冷认知下的必然选择。他需要结构,需要外部强加的秩序,需要一件能够锚定现实时间、占据清醒思维的事情,以防止自己彻底滑入那片只有炮火迴响和死亡记忆的內在深渊。纯粹的封闭和逃避,已经被证明只会加速崩溃。
    他站在衣柜前,目光扫过里面掛著的衣服。手指最终没有选择之前常穿的休閒衬衫,而是拿出了一件顏色更深、款式更简单、几乎看不出线条的质衣服。深色,能更好地“隱藏”。简单,意味著更少的决策和更低的关注度。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偽装,一种融入背景的保护色。
    通勤路上,他不再低头疾走,而是平静地注视著前方。周遭的一切声音和景象依旧会被他的感官自动捕捉,並瞬间与史达林格勒的资料库进行比对——卡车的震动(炮火准备?),金属的撞击(工兵铲?),远处的高音(炮弹呼啸?)——但那种比对不再是引发恐慌的触发点,而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背景扫描程序。他的情绪闸门似乎被彻底焊死了,无论內部处理器如何高速运转,外部表现只剩下绝对的沉寂。
    走进办公室,他立刻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如同水波纹般盪开的寂静。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无比:惊愕、好奇、一丝的恐惧、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距离感。他昨日突然的逃离和之前长时间的缺席,早已成为办公室里最大的八卦话题。
    他无视了所有这些目光,径直走向项目经理的独立办公室。敲门,进入。
    项目经理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戒备,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秦天?你……回来了?”他的语气带著试探。
    “经理。”秦天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音调甚至比平时更低,更缺乏情感色彩,“我想申请调岗。”
    经理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开场白:“调岗?你想调去哪里?文档中心那边……”他记得秦天之前就从开发岗调去了文档岗。
    “不。”秦天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確定性,“是后勤支持部。物资申领、库存核对、內部系统维护支持,之类的岗位。”
    这个选择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开发岗需要高度的创造力和集中力,他已不具备。文档岗需要与不同部门的人频繁沟通,他无法承受。而后勤支持,更多的是与物打交道,流程固定,要求细致和耐心,接触的人有限且沟通模式单一。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他暴露在刺激源下的风险,也能利用他那被战场磨练出的、对细节和秩序的变態般偏执。
    经理张了张嘴,似乎想劝说什么,但目光触及秦天的眼睛时,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有之前的迷茫、惊恐、或者崩溃前的狂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但那沉寂並非空洞,其最深处,仿佛有某种经过极致高温煅烧、又急速冷却后形成的物质,坚硬、锐利、散发著冰冷的寒光。如同淬火之后,敛去所有华彩、只余下绝对强度和耐力的钢刃。看著这双眼睛,任何安慰、劝说、甚至质疑,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经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想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多余询问原因:“好。后勤支持那边正好缺一个做系统数据维护和耗材管理的。我这边没问题,流程我让人事儘快帮你走。”
    “谢谢。”秦天微微頷首,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整个过程乾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平静地整理个人物品。几个之前关係还不错的同事犹豫著想上前搭话,但都被他那股无形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逼退。他们窃窃私语:
    “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好嚇人,冷冷的……”“不过看起来好像……特別稳?说不清楚……”
    是的,“稳”。一种经歷过彻底崩坏后、將所有碎片强行焊接在一起而形成的、畸形的稳定。一种將自身所有不稳定因素都强行压制到冰点以下后呈现出的、死寂般的平静。
    调岗手续异常迅速地办完了。下午,他就坐在了后勤支持部一个偏僻角落的工位上。面对眼前复杂的內部物流系统和堆积如山的库存表格,他没有丝毫畏难情绪。那些繁琐的流程、精確到个位数的物资编码、需要反覆核对的数据——这些曾让许多同事头疼不已的枯燥工作,对他而言,却成了一种另类的“镇静剂”。
    他投入其中,效率高得惊人。那种在战场上被逼出来的、对细节的极端关注和对混乱的绝对排斥,在这里找到了扭曲的用武之地。他很快理清了系统里几个积压已久的数据矛盾,优化了一个申领流程中的冗余步骤。他的新上司,一个务实寡言的中年人,对他的表现惊讶不已,但鑑於他之前的“传闻”,也只是保持了谨慎的讚赏。
    工作间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节奏稳定而规律,像是在模擬某种莫尔斯电码,或者只是单纯地需要一种重复性的动作来占据神经。
    下班回到家,依旧是绝对的寂静和整洁。他例行公事般地完成清洁和进食,然后坐在电脑前。
    他没有再去搜索军事论坛或歷史战例。那些外部探寻已被证明毫无意义,甚至危险。
    但他打开了一个加密瀏览器,登录了一个极其隱秘的、需要多重验证的线上平台。这不是那个他偶遇“牧羊人”的军事论坛,而是之前刘医生曾间接提及、在他签署那一厚沓治疗协议时模糊提到过的、一个由官方背景机构支持的、针对特定高风险人群(如危机干预人员、部分退伍士兵、重大事故亲歷者)的匿名心理互助平台。当时李医生只是作为“多种资源”之一略微介绍,但他记住了访问方式。
    平台界面简洁冰冷,没有任何多余元素。用户只有隨机生成的代號,所有发言都经过层层加密和匿名化处理。
    他註册了一个代號:【余烬】。
    他没有瀏览太多別人的帖子。那些关於焦虑、抑鬱、失眠的普遍性描述,与他所承载的重量相比,显得……隔靴搔痒。
    他创建了一个新的主题帖。標题栏,他输入:【极端压力环境下的感官过载与现实锚定(匿名经验分享)】
    然后,他开始打字。速度不快,每一个词都经过冰冷的斟酌和彻底的“消毒”:
    “本帖旨在分享在持续性、高强度的生存压力环境下,应对感官信息过载和维持现实边界的一点个人经验,剥离具体情境,仅探討技术层面。”
    “1.听觉过滤:无法消除背景噪音时,尝试对其进行非威胁性分类。如將持续低频轰鸣归类为『环境白噪音』,將突发高频声响进行概率评估(90%以上为非威胁性源)。建立內部『安全检查表』,触发异常声响时,强制进行三步確认(视觉確认、逻辑推理、风险评估)而非本能反应。”
    “2.触觉异常管理:对於非器质性疼痛或异常体感(如灼热、冰冷、震动),採用『观察-描述-分离』法。客观描述感受(位置、强度、性质),明確其与客观现实不符,將其標记为『神经系统歷史反馈回声』,而非当下真实威胁。可通过强烈的、安全的现实触感(如握冰、热水冲洗)进行干扰重置。”
    “3.现实锚点设置:设定数个简单的、可隨时进行的现实检验动作。例如:背诵一段无意义的数字序列並倒背;触摸特定材质的物体(如木头、金属)並描述其物理属性;进行一项需要轻微认知努力的简单任务(如心算)。目的是在感知扭曲时,强行调用大脑高级功能,夺回控制权。”
    “4.生理节律强制:无论內在状態如何,严格维护外在生理节律(睡眠、进食、排泄)的时间表。身体规律的稳定性本身即是强大的现实锚点,能一定程度上对抗內部混乱。”
    “核心原则:承认感知可能欺骗你,但逻辑和程序不会。信任流程,而非感觉。”
    他写下的,是他在无数次崩溃边缘,通过鲜血和死亡的代价,本能摸索出的一套扭曲的“生存手册”。他將所有血淋淋的具体经歷剥离,只留下最乾瘪、最程序化的方法论。像是在分享如何操作一台复杂而危险的机器,完全抽离了所有情感和背景。
    他不是在求助,而是在提供。以一种冰冷、精確、近乎非人的方式,將他那地狱熔炉中锻造出的、畸形的“经验”,拋向这片匿名的、同病相怜的黑暗。
    这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到的,“有价值”的事情。也是他与体內那片巨大废墟和无数亡魂,所能达成的唯一一种……和平共处的方式。
    点击发送。
    屏幕的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眼神如淬火钢刃般的脸上。
    余烬微光,聊胜於无。照亮不了別人,也温暖不了自己。只是证明,燃烧,確实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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