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灰白色的光线如同缓慢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过窗台,浸透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驱散著臥室里的黑暗,最终將房间內的一切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秦天静静地躺著,一动不动。泪水早已流干,在脸颊和枕套上留下冰冷的、乾涸的痕跡。胸口那被子-弹命中的幻痛依旧清晰可辨,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一种沉闷的、撕裂般的迴响,仿佛那颗致命的金属块还留在胸腔里,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永不癒合的伤口。
    然而,与这剧烈生理幻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內心那一片死寂的平静。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燃料后的、冰冷的虚无和疲惫。像一场席捲一切的山火过后,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冒著青烟的灰烬,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他经歷了太多太多次的死亡。阿富汗的初啼,摩加迪沙的深沼,霍斯托梅尔的铁雨,雪原的极寒,直至史达林格勒这最终极的熔炼——黑雨的焚烧,內斗的残酷,微光的温暖,红十月工厂的自我毁灭,以及最后那冰天雪地中人海衝锋的吞噬与终结。
    意识被一次次撕碎,又一次次强行拼凑回来。情绪的閾值已经被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或者说,某种感受的能力已经被彻底透支、焚毁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胸口和左臂的幻痛,让他微微蹙眉,但这痛楚似乎也隔著一层磨砂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低头,看著自己微微颤抖但完好无损的双手。没有血污,没有焦痕,没有冻疮。但它们確实“感受”过一切。它们握过冰冷的枪械,挥动过工兵铲,接过沾血的黑麵包,搂过濒死的战友,点燃过同归於尽的导火索……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哗——
    更多的、清冷的晨光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窗外,城市正在缓慢甦醒,车流开始增多,远处传来隱约的市声。一个平凡、忙碌、与他內心那片死寂战场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臥室。地板上还散落著一些之前崩溃时留下的狼藉痕跡。空气中似乎还残留著一丝酒气和难以言喻的晦暗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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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动,从他这片內心的死寂灰烬中萌生出来。
    他需要清洗。不是简单的洗漱。是一种仪式性的、试图洗刷掉那附著在灵魂之上、无数层血腥、硝烟、焦糊、污秽和死亡气息的迫切需求。
    他走进卫生间,没有开灯,只有清冷晨光照亮室內。他脱下那身仿佛浸透了史达林格勒寒冬和血腥味的睡衣,扔进一旁的脏衣篓。
    打开洒。最初流出的水是冰冷的,激得他皮肤一阵紧缩,但他没有调节,任由那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身体上,仿佛要藉此冻醒这具似乎已经不属於自己的躯壳。直到冰冷逐渐被温水取代,水温越来越高,最终变得有些烫人。
    他站在滚烫的水流下,闭著眼睛,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搓洗著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左臂那依旧残留著灼痛感的区域,以及胸口那幻痛的中心。他用了大量的沐浴露,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將皮肤搓掉一层,才能洗去那看不见的、深入骨髓的污秽。
    水流衝过他的头髮、脸颊、身体,带著泡沫匯入下水道。他想像著那些冲刷掉的,是阿富汗的尘土,是摩加迪沙的汗血,是黑雨的油腻,是红十月工厂的机油,是雪原的冰渣,是战壕的泥泞,是无数战友和敌人的鲜血……
    他就这样站著,冲洗了很长时间。直到皮肤被烫得发红,直到热水器里的热水几乎耗尽,水流重新变得冰冷。
    关掉水龙头。卫生间里蒸汽氤氳。他用乾净的毛巾擦乾身体,动作依旧缓慢,但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他看著镜中那个被水汽模糊的身影,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少了些许之前的疯狂和惊惧,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沉寂。
    穿上乾净的衣服,柔软的质布料接触皮肤的感觉,带来一丝微弱的、属於“正常”世界的抚慰。
    接著,他开始打扫房间。
    他没有叫醒隔壁房间的父母,只是默默地拿起清扫工具。他清理了地上的空酒瓶和垃圾,擦掉了乾涸的污渍,用拖把反覆擦拭著地板,仿佛要將所有不洁的痕跡都彻底抹去。他打开窗户通风,让清晨寒冷的、乾净的空气涌入,驱散屋內那沉闷的、带著绝望气息的味道。
    他的动作並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一丝不苟。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一项与过去告別、试图重新掌控这片小小空间的仪式。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但他毫不在意。
    在这个过程中,他破碎的、混乱的思绪似乎也隨著身体的劳动而慢慢沉淀下来。那些恐怖的画面和声音依旧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刺耳,疯狂地爭夺主导权。它们更像是变成了內心深处一片广袤而沉寂的黑色背景板,而他,正站在这片背景板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清理著眼前的现实。
    当房间终於恢復基本的整洁,阳光已经完全照亮了整个客厅时,他停了下来,微微喘著气,看著变得窗明几净的环境,心中那片死寂的灰烬里,似乎真的萌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轻鬆感。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昨晚被自己整理好的背包,將它放回衣柜深处。然后,他拿起了充电器,给那部关机许久的手机充上了电。
    手机屏幕亮起,开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简讯提示音爭先恐后地响起,大部分来自张浩、林薇和他的父母。
    他看著那些名字,目光尤其是林薇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脑海中闪过她深夜赶来却被自己用最残忍的话语拒之门外的画面,闪过她最终在门外啜泣离去的声音。一种深沉而钝重的愧疚感,缓缓地从那片沉寂的心湖中浮现出来,带来真实的刺痛。
    他点开与林薇的聊天框,上一次记录还停留在他那混乱而可怕的拒绝。他沉默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认真地敲下了一行字:“对不起。给我时间。”
    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请求原谅,只是道歉,和一个或许渺茫但真实的请求。这是他目前唯一能给出的,也是最真实的需要。
    发送。
    然后,他点开张浩的聊天框,看著最后那条关於烧烤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邀请,以及之前无数条未能回復的关心。他能想像出这个大大咧咧的兄弟是如何焦急地寻找自己,最终强行破门而入,看到那副不堪景象时的心情。
    他又输入了一行字,发送给张浩:“谢谢你不放弃我。”
    依旧是简单的几个字,却承载著难以言表的重量。
    做完这两件事,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长长地、缓慢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父母臥室的门开了。两位老人显然一夜未睡安稳,脸上带著浓重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担忧,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当他们看到站在客厅中央、房间被打扫乾净、並且似乎恢復了基本清醒的儿子时,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希望。
    “小天……你……”母亲的声音带著颤抖,几乎不敢上前。
    秦天转过身,看向父母。他们的白髮似乎一夜之间又多了许多,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为他担惊受怕的痕跡。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他走过去,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著一丝决绝的语气说道:“爸,妈,我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回去?这怎么行!你一个人……”父亲立刻反对,语气焦急。
    “回去吧。”秦天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死寂般的坚定,“我需要……一个人待著。我需要自己……处理好这些事情。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疯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经歷了太多之后沉淀下来的沉寂。这种沉寂,反而比任何激动的保证都更能让人感到一种诡异的……可信度?
    父母看著他,面面相覷,眼中充满了矛盾和担忧,但在他那种异常的平静和坚持下,最终还是没有再强行留下。他们千叮万嘱,留下了足够的药物和食物,一步三回头地、极其不放心地离开了。
    房门轻轻关上。
    公寓里,终於彻底只剩下秦天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看著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街道转角。
    然后,他重新环顾这个变得乾净却依旧空旷、寂静的房间。
    最深重的噩梦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但醒来之后的世界,並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无边的、需要他独自面对的……寂静之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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