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光线苍白而冰冷,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缺乏生气的疲惫。秦天坐在自己的隔断里,像一尊被冻结在冰山深处的雕塑。左前臂那虚幻的灼烧感依旧顽固地存在著,如同一个永不癒合的伤口,持续散发著焦灼的疼痛,提醒著他那场黑雨的暴虐和隨后地下室里冰冷血腥的处决。
    “这里没有英雄,只有倖存者…或死者。”
    笔记本上的那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钢印,烙在他的意识深处。它抽离了所有浪漫主义的幻想,將所有挣扎和牺牲都还原到了最赤裸、最残酷的生存层面。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奇特的虚无感,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生物本能的、盲目的求生衝动。
    他儘量避免与任何人发生视线接触。同事们有意无意的迴避,经理沉默而审视的目光,都像细小的针尖,刺探著他那层脆弱不堪的偽装。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个“正常”的世界缓慢而坚定地排斥出去,因为他身上带著一种无法清洗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污染”——血腥味、焦糊味、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午餐时间,他依旧独自一人。看著食堂里同事们聚在一起吃饭谈笑,那场景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的投影。他拿起一块三明治,机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蜡。食物划过食道的感觉异常清晰,甚至让他有些不適,仿佛这吞咽的动作本身,就是对史达林格勒那片废墟里仍在忍受极致飢饿的人的一种背叛。
    下班回到家,打开门的瞬间,熟悉的寂静如同有质量的实体,迎面压来。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然后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一样,直接躺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眼睛望著天板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轮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左臂那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如同永不间断的背景噪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次入睡。每一次闭上眼睛,都像是主动跳进一个绞肉机的入口。但他太累了。灵魂层面的疲惫,远远超过了肉体的倦怠。抵抗变得毫无意义。
    最终,黑暗还是温柔而残酷地接纳了他。
    …
    冷。依旧是那无所不在、沁入骨髓的酷寒。仿佛连时间都被冻僵了。
    痛。左臂的灼痛在梦境中变得更加具体,伤口似乎已经开始溃烂化脓,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抽痛,伴隨著低度的、持续的烧灼感。
    宿主蜷缩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地下交通壕的拐角处,这里暂时躲避了凛冽的寒风,但寒冷依旧无孔不入。他所在的这个小群体只剩下寥寥四五个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裹著破烂不堪、结满冰霜的军大衣,像一群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流浪者。沉默笼罩著他们,只有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声音和压抑的、因寒冷或伤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纪律崩坏后的混乱似乎暂时被极致的疲惫和寒冷所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听天由命的麻木。军官不见了,也许死了,也许去了別处。现在,没有人发號施令,也没有人还有力气去爭夺什么。
    一个躺在宿主旁边的年轻士兵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空洞而虚弱,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他伤得很重,腹部似乎被弹片划过,简单的包扎早已被血水和脓液浸透,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寒冷正在加速带走他本已微弱的生命力,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这是失温症加剧的表现。
    “冷……好冷……”年轻士兵意识模糊地喃喃著,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就像那个临终呼喊著妈妈的老兵一样。
    宿主看著他那张稚气未脱、此刻却笼罩著死亡阴影的脸,眼神复杂。经歷了黑雨的焚烧、內斗的血腥、军官冷酷的处决,他本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变得和这史达林格勒的土地一样坚硬冰冷。
    但是,看著这个即將死去的、或许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战友,一种不同於恐惧、也不同於麻木的情绪,极其微弱地、在他心湖那一片冰封的死水中漾起了一丝涟漪。
    那是……同情?或者说,是一种更原始的、对同类濒死时所產生的物伤其类之感?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艰难地、挪动著自己同样冰冷僵硬、並且带著灼伤痛楚的身体,向著那个年轻士兵靠近了一些。
    接著,他做了一个让秦天(以及或许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儘量避开对方的伤口,伸出自己没有受伤的右臂,紧紧地搂住了那个颤抖不止的年轻士兵,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躯体。
    他的军大衣同样破败不堪,他的身体同样冰冷,能提供的热量微乎其微。这个动作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笑,有些徒劳。
    但在那一刻,这笨拙的、几乎是本能的举动,却仿佛带著一种超越一切言语的力量。
    年轻士兵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热源,或者是那种被拥抱的、並非完全孤独的感觉,他颤抖的幅度稍微减小了一点,模糊的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旁边另一个一直沉默著、蜷缩著的老兵看到了这一幕。他那张被风霜和硝烟刻满皱纹、如同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在自己那破烂的行囊里摸索了许久。
    最终,他摸出了小半块黑乎乎、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那是他不知省了多久、藏了多久的最后一点口粮,一块掺满了木屑和麩皮的黑麵包。
    他没有自己吃,也没有看其他人,只是默默地、用那双冻得开裂粗糙的手,费力地將那半块黑麵包掰成了更小的两块。
    然后,他將其中一块,递向了宿主。
    宿主愣住了,看著那块小得可怜、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的麵包,又看了看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兵。
    老兵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怀里的伤员,又晃了晃手里的麵包。
    宿主明白了。他迟疑地接过那块小麵包,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自己吃。
    他低下头,將那块坚硬的黑麵包,小心地、一点点地掰成更小的碎块,然后慢慢地、餵进那个意识模糊的年轻士兵嘴里。
    年轻士兵本能地吞咽著,喉咙艰难地蠕动著。一点点食物,一点点水分,或许还有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如同微弱的火星,暂时延缓著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速度。
    餵完了麵包,宿主抬起头,看向那个给出麵包的老兵。
    老兵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將自己手里的那一小块麵包塞进嘴里,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咀嚼著,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两人目光短暂交匯。
    没有言语。
    但在那死寂的、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壕角落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默契悄然达成。一种超越了军衔、超越了单位、甚至超越了语言的,属於绝境中倖存者之间的、极其脆弱的连接。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在艰难咀嚼麵包的年轻士兵,似乎恢復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意识。他极其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地看了看紧紧搂著他的宿主,喉咙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活……活下去……”
    说完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眼睛再次闭上,呼吸变得更加微弱,但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
    活下去。
    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彻底笼罩的废墟上,在这冰冷彻骨、希望渺茫的绝境之中,这三个字,从一个濒死者的口中说出,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宏大敘事,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也最坚韧的祈求。
    它像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突然刺破了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虽然这光芒可能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它確实存在过。
    宿主抱著年轻士兵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要將他那正在流逝的生命力强行留住。他低下头,將脸埋在自己破烂的衣领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哭泣。只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情绪衝击。
    …
    秦天缓缓睁开眼睛。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源源不断,迅速浸湿了鬢角和身下的地板。一种汹涌的、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翻滚、膨胀,几乎要將他淹没。
    那不是纯粹的悲伤——虽然包含著对那个年轻士兵命运的深切哀慟。那也不是纯粹的感动——虽然那分享麵包的举动和那句“活下去”的祈求確实触动了他內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感混合体。是目睹极致的黑暗后,对那一丝微弱人性光辉的剧烈震颤;是对於在如此绝境下,依然挣扎著想要“活下去”的顽强生命力的敬畏;是对於自己之前那种彻底麻木和虚无状態的某种质疑;也是一种深切的、无法为外人道的共鸣与哀伤。
    他静静地躺著,任由泪水流淌,没有伸手去擦拭。
    左臂的灼痛感似乎依然存在,但此刻却被那汹涌的情绪浪潮暂时推到了感知的背景处。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个遥远时空、那个无名宿主之间的连接。不仅仅是痛苦的共享,不仅仅是恐惧的同步,在这一刻,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和悲悯,穿透了时空的壁垒,传递了过来。
    那束光如此微弱,甚至无法照亮方寸之地。但它確確实实,刺破了史达林格勒无边无际的黑暗。也刺破了秦天內心那片越来越厚重的冰层。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慢慢止住,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带著酸涩感的疲惫。
    他慢慢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再次打开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他没有开灯,只是借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手指颤抖著,在那句“这里没有英雄,只有倖存者…或死者。”的下方,用力地、深深地划下了一道线。
    然后,在旁边的空白处,他缓缓地写下了三个字。字跡因为情绪的波动和光线的昏暗而有些歪斜,却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活下去。”
    写完这三个字,他合上笔记本,將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著那一点点从地狱深处传递过来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珍贵的……
    微光。


章节目录



深瞳所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佚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佚名并收藏深瞳所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