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黑暗浓稠如墨,地板上冰冷的威士忌酒杯歪倒著,残留的几滴酒液散发著苦涩的气息。秦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或许是被酒精拖入麻木,或许是被极度的精神疲惫最终击垮。
    然而,意识的沉沦並未带来安寧。
    轰——!
    几乎是瞬间,那毁灭性的轰鸣声便粗暴地撕碎了一切虚无,將他再度狠狠摜入那片熟悉的、冰冷彻骨的地狱。没有丝毫过渡,仿佛时间的连续性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从未离开。
    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刻的寒冷,仿佛连思维都能冻结。饿。胃袋如同被砂纸反覆摩擦,传来阵阵灼痛的空虚感,但相较於其他感觉,飢饿似乎已退居次位。渴。喉咙和嘴唇乾裂的程度加剧,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刀片,但他不敢再去想“水”这个字眼,那个战友因污水痛苦死去的画面如同烙印般灼热。
    他(宿主)正蜷缩在一栋巨大废墟的內部。这里似乎曾经是一座坚固的市政大楼或者类似的大型建筑,如今只剩下残破的骨架和相互堆叠的瓦砾。墙体布满巨大的窟窿,钢筋像扭曲的血管一样暴露在外。空气中瀰漫著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灰尘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混合了血腥、腐烂和人体排泄物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这里,就是他们的据点。一个在废墟中强行开闢出的、用沙包、碎砖、扭曲金属和意志力构筑的堡垒。类似著名的“巴甫洛夫大楼”,但更加破败,更加绝望。
    人数似乎比之前稍微多了一点,可能不到二十人,由几个面色阴沉、眼神凶狠的老兵和下士指挥。宿主靠在一面布满弹孔的残墙后面,怀里紧紧抱著那支莫辛-纳甘步枪,枪身冰冷刺骨。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如果还能称之为房间)有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射击孔,正对著外面一片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开阔地和更远处的德军控制区废墟。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因寒冷或紧张而发出的牙齿打颤声。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惊弓之鸟,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长期围困、持续不断的死亡威胁折磨出的麻木与警惕。
    “保持警惕!德国佬的狙击手像地里的老鼠一样多!”一个脸上带著狰狞疤痕的老兵低吼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还有迫击炮!听到哨声就他妈的给我把脑袋缩回去!”
    他的话仿佛死亡的预言。
    咻——!
    一声尖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ykpыtьcr!”(隱蔽!)嘶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宿主和所有人瞬间死死趴在地上,或者蜷缩到自以为最坚固的掩体后面。
    轰!!!
    炮弹在建筑外侧猛烈爆炸!巨大的衝击波撼动著整片废墟,墙体剧烈摇晃,更多的灰尘和碎屑如同瀑布般从头顶倾泻而下,呛得人无法呼吸。爆炸声浪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暂时剥夺了听觉。
    秦天同步感受著那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和几乎要撕裂肺腑的衝击波,心臟疯狂地收缩。
    炮击刚过,还没等灰尘散尽——
    啪!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枪响!来自对面废墟的某个角落。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一名正好在射击孔附近移动的士兵猛地向后仰倒,身上出现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汩汩流出,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狙击手!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蔓延开来。所有人趴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宿主死死贴著冰冷的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碎石的硌人感和那具刚刚失去生命的尸体流淌过来的、温热的液体。
    这种被动挨打、不知死亡何时从何处降临的感觉,比正面衝锋更加折磨神经。每一次探头都可能意味著永恆的黑暗。
    “看见火光了吗?三点钟方向!那个破窗后面!”疤痕老兵厉声喊道,试图组织反击。
    但没人敢轻易冒头。狙击手的威胁像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
    时间仿佛凝固了。寒冷、飢饿、乾渴、恐惧,在这种极致的压力下被无限放大。宿主的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依旧死死抠著扳机护圈。
    轰!轰!
    又是两发迫击炮弹落在附近,建筑再次痛苦地呻吟、颤抖。
    炮火掩护!
    “ohnnдyt!”(他们上来了!)观察哨声嘶力竭地大喊!
    透过瀰漫的硝烟和灰尘,可以看到大约一个班的德军士兵,利用弹坑和废墟作为掩护,呈散兵线快速向大楼逼近!mp40衝锋鎗的射击声爆豆般响起,子弹啾啾地打在墙体上,压制著苏军的火力点。
    “oгohь!”(开火!)指挥官的吼声撕裂了窒息的沉默!
    据点里的所有火力瞬间爆发!莫辛-纳甘步枪沉闷的射击声、ppsh-41衝锋鎗急促的连发声、dp轻机枪断断续续的点射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首死亡的奏鸣曲。
    宿主猛地从掩体后探身,枪托死死抵住肩窝,透过射击孔,瞄准一个正在快速移动的灰色身影,扣动扳机!
    砰!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肩膀生疼。视野里,那个德军士兵一个踉蹌,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没有时间去思考,没有时间去感受。杀戮变成了机械的本能。装弹,瞄准,射击。再装弹,再瞄准,再射击。硝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但他不敢停下。
    德军士兵同样悍不畏死,一边射击一边逼近,手榴弹如同冰雹般扔了进来!
    轰!轰!
    爆炸在据点內部响起!破片四射,惨叫声此起彼伏。
    “3apoдnhy!ypa!”(为了祖国!乌拉!)苏军士兵也发出了绝望的咆哮,用手榴弹和衝锋鎗子弹回敬敌人。
    近距离巷战瞬间爆发!双方士兵在残垣断壁间短兵相接,射击、搏斗、死亡。空间狭小,无处可避,每一次遭遇都是你死我活。
    宿主打光了步枪里的子弹,来不及重新装填,一名德军士兵已经嚎叫著衝到了他所在的房间门口!对方手里的mp40喷吐著火舌。
    宿主猛地向侧面扑倒,子弹擦著他的身体扫过,打在身后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和粉尘。
    他在地上翻滚,顺手抄起旁边一具阵亡战友尸体旁的ppsh-41衝锋鎗,对著门口方向疯狂扫射。
    噠噠噠噠噠!
    弹壳飞蹦。衝进来的德军士兵身上爆出几团血,踉蹌著倒下。
    还没等宿主喘口气,又一名德军从破窗处探身进来,举枪欲射。
    宿主反应极快,调转枪口——
    咔嗒。撞针空击的声音。没子弹了!
    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对方显然也愣了一下,隨即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手指扣向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砰!
    一声来自侧后方的莫辛-纳甘步枪射击声。
    那名德军士兵的钢盔上溅起一朵血,一声不吭地栽倒下去。
    宿主猛地回头,看到那个脸颊带疤的老兵对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嘴里骂骂咧咧地迅速拉动枪栓,寻找下一个目標:“Бe3дapь!cmotpnkyдactpeлreшь!”(废物!看著点打!)
    宿主来不及道谢,生死一线间的巨大落差让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儘管在这冰窖般的环境里,冷汗很快变得冰冷刺骨。他手脚发软地扔掉打空的衝锋鎗,扑到那具德军尸体旁,慌乱地摸索著弹药。
    战斗还在持续。枪声、爆炸声、嘶吼声、惨叫声充斥著这片狭小的死亡空间。墙体不时被子弹或弹片击中,剥落下更多碎块。
    突然——
    咻——!!!
    一种不同於迫击炮弹的、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悸的呼啸声撕裂空气。
    “tahk!”(坦克!)或者“opyдne!”(火炮!)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啸!
    声音来自极近的距离!
    宿主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仿佛整个世界在耳边彻底炸开!
    一发大口径炮弹(可能是坦克主炮高爆弹或直瞄火炮)直接命中了他们所在的这层楼!
    宿主感觉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被狂暴的衝击波猛地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体上,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所有听觉,只有持续不断的高频耳鸣。
    灰尘、硝烟、碎石如同海啸般席捲了整个空间。
    宿主挣扎著从一堆瓦砾中抬起头,咳出满嘴的沙土和血沫。等他艰难地恢復一点点视力时,看到的是一片更加狼藉的景象。刚才他所在的区域几乎被彻底炸穿,相邻的几个房间暴露出来,断壁残垣还在哗啦啦地塌落。
    而他身旁,不到两米的地方,那个刚才救了他一命、脸上带疤的老兵,半个身子被炸塌的砖石掩埋,胸腹处一片血肉模糊,內臟和破碎的骨骼隱约可见,猩红、惨白、暗紫的各种组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甜腻而腥臊的、令人极度不適的气味……他居然还活著,眼睛瞪得极大,望著被硝烟遮蔽的天空,嘴巴一张一合,大量的血沫从嘴角涌出。
    他似乎在极力地说著什么,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宿主挣扎著爬过去,耳朵里的耳鸣声依旧尖锐,但他还是依稀捕捉到了那几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词语,混合著血液汩汩流动的可怕声音:
    “……mama……”(妈妈……)“……xoлoдho……”(好冷……)“……mama……”(妈妈……)
    他反覆地、无助地喃喃著这两个音节,眼神里的凶狠和戾气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濒死孩子般的茫然、痛苦和最深切的依恋。
    那浓烈至极的血腥味和內臟破裂后特有的、带著温热感的腥臭气息,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中了宿主的嗅觉和胃袋。视觉衝击与嗅觉刺激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翻江倒海般的噁心感。
    他猛地扭过头,再也无法抑制,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隨即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点点之前艰难咽下的、不知是什么来源的浑浊液体和极少量食物残渣。酸涩苦辣的胃液混合著胆汁,灼烧著他的喉咙和食道,被迫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瓦砾和尘土上,形成一小滩污秽。呕吐一波接著一波,完全不受控制,每一次痉挛都牵扯著全身的伤口和被震伤的內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泪和鼻涕也失控地涌出,糊满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痛苦万分。
    他一边呕吐,身体一边因为剧烈的痉挛而颤抖,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即使是在这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中,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位濒死的老兵身上移开,那一声声微弱到几乎被炮火淹没的“妈妈”,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钉进他的耳膜,钉进他的灵魂。
    宿主依旧保持著爬行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沾满了灰尘、血点、呕吐物的残渣和自己的泪水。他看著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看著那一片狼藉的、被內臟和鲜血染红的废墟,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衝击和悲凉,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共享这一切的秦天。
    周围的枪炮声似乎变得遥远起来。只有那两声“妈妈”的呼唤,和他自己无法止息的、痛苦的乾呕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反覆刺穿著听觉神经,盖过了一切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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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同时,现实中躺在床上的秦天也同步感受到了那股撕裂般的噁心与痉挛。他猛地扑到床边,对著地板剧烈地乾呕起来,仿佛要將那颗还留在史达林格勒废墟里的、因恐惧和震惊而抽搐的胃整个吐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心臟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耳边那持续不断的尖锐耳鸣和炮弹爆炸的巨响余韵久久不散。肺部火辣辣地痛,仿佛真的吸入了大量粉尘,伴隨著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源自神经反射的噁心感,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腹部,確认没有那可怖的伤口。但那种被衝击波狠狠撞击、五臟六腑移位的噁心感和晕眩感依然强烈地存在著。
    鼻腔里,那浓烈的硝烟味、灰尘味、以及……血腥和內臟破裂后產生的、甜腻而致命的恶臭,甚至还混合了梦中呕吐物的酸腐气息,顽固地縈绕著,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以至於他忍不住再次乾呕起来,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妈妈……”
    那两声微弱而清晰的、充满痛苦和依恋的呼唤,如同鬼魅般,在他死寂的房间里反覆迴响,敲打著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臥室,温暖的被褥,安全的墙壁。
    但这一切都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他刚刚目睹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以最惨烈的方式消逝,听到了一个人临终前最原始、最无助的呼唤。他的身体,甚至跨越了时空,同步了那份极致的生理厌恶与失控。
    而他能做的,只有看著、感受著、铭记著。以及,呕吐著。
    胃里因为之前的酒精和此刻剧烈的生理反应而翻腾不休,带来一阵阵灼痛。喉咙里依旧残留著梦中呕吐带来的灼烧感和酸苦味,与现实中乾呕后的不適感叠加在一起,难分彼此。
    但他感觉不到飢饿,感觉不到乾渴。
    他只感觉到冷。一种从灵魂最深处瀰漫开来的、无法驱散的冰冷。和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將他压垮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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