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双沾满粘稠、温热液体的手上。血液正沿著指尖缓慢滴落,在冰冷骯脏的地板上匯成一小滩深色的、不规则图案。那红色刺眼得令人晕眩,伴隨著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有机体被暴力破坏后散发出的甜腥气,顽固地钻入鼻腔,附著在嗅觉记忆的最深处,仿佛永远也无法洗刷。
    工兵铲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但刚才劈砍下去那一瞬间传来的、斩断生命脉络的可怕反馈——先是遇到皮肉的一点阻滯,然后是切开更柔软组织的顺畅,最后是撞击到坚硬骨骼时的顿挫和闷响——这种触感如同烙印,更深地刻入了神经末梢。
    他杀了一个人。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不是隔著几百米扣动扳机,而是在呼吸可闻的距离,用冷兵器,目睹了对方眼中光芒的熄灭,感受了生命从挣扎到彻底沉寂的全过程。
    一种剧烈的反胃感猛地衝上喉咙。宿主弯下腰,乾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著食道。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於灵魂深处的战慄和某种认知的崩塌。
    为了活下去。下士的话像冰冷的楔子,敲打进他混乱的脑海。
    为了活下去,就可以变成野兽吗?为了活下去,就可以剥夺另一个同样挣扎求生的生命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在这片废墟里,答案简单而残酷地写在每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秦天共享著这份巨大的心理衝击和生理不適。他感觉自己的胃也在痉挛,喉咙发紧。那种亲手终结生命的感觉,透过宿主的感官,清晰地传递过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行凶的共犯,被迫体验了这最黑暗的暴力。
    下士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没有安慰,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用靴子踢了踢宿主的小腿(正好是之前被砸伤的位置),一阵剧痛让宿主几乎叫出声,但也暂时拉回了他涣散的神智。
    “Вctaвan.hemeцkarkaptoшkaждatьhe6yдet.”(起来。德国人的土豆可不会等你。)下士的声音粗嘎,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主义。他指了指那块黑麵包和水壶。
    食物。水。在这片废墟里,这是比任何哲学思考都更紧迫的存在。
    宿主的目光终於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落在那块小小的、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麵包上,还有那个军用水壶。飢饿感,原本被恐惧和紧张压抑著,此刻如同甦醒的野兽,猛地攫住了他的胃袋,发出咕嚕的响声。乾渴的嘴唇已经开裂,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短暂的道德休克。
    他伸出那双依旧沾血的手,颤抖著捡起麵包,甚至来不及擦手,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麵包硬得差点崩掉牙齿,口感粗糙得划嗓子,带著一股霉味和说不出的古怪味道。但他狼吞虎咽,像是吃著世上最美味的珍饈。接著是水壶,拧开盖子,里面是冰冷的、有点浑浊的水,可能还混著一点酒味。他仰头痛饮,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活著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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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天能感受到那粗糙的食物划过食道的摩擦感,能尝到那水中混杂的异味,也能体会到那种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得到满足时,身体反馈回来的、微弱却真实的生存实感。这种体验与他平时品尝美食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动物性的补充能量,只为延续这具身体在这地狱里的运转时间。
    其他士兵也在默默地分享著战利品——几发子弹,一块巧克力,甚至是一小盒肉罐头。没有人交谈,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眼神偶尔交匯,也都迅速避开,里面只剩下麻木、疲惫,以及一丝刚刚经歷过生死搏杀后的残存戾气。
    短暂的“用餐”时间结束。下士站起身,拍了拍手,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三具苏军士兵尸体,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nxoctaвntь.”(把他们留在这。)他冷冷地下令,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没有人提出异议。在这里,处理战友遗体是一种奢侈,甚至可能带来新的危险。他们会被留在这冰冷的废墟里,或许最终被炮火掩埋,或许被老鼠啃噬,或许直到很多年以后才会被人发现。
    生存的法则,冰冷而高效。
    小队重新整理了一下,人数只剩下六个。他们检查武器,清点剩余的弹药,少得可怜。下士指了指走廊另一端,示意继续清剿。
    宿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合著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將最后一点麵包碎屑塞进嘴里,捡起自己的步枪和那把沾血的工兵铲,默默跟上。他的眼神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空洞和迷茫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坚韧所覆盖。他似乎……更適应了一点这片废墟的规则。哪怕这种適应,是以撕裂部分人性为代价。
    他们继续向建筑深处推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枪口指向每一个阴影,每一个门洞。废墟內部结构复杂,房间套著房间,走廊连接著破碎的大厅。不时有冷枪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射来,引发短暂的、激烈的交火。每一次遭遇,都可能意味著减员。
    在一间相对完好的房间里,他们有了意外的“收穫”。一个角落的柜子被砸开,里面竟然藏著几个德军的罐头食品和一小箱压缩饼乾。还有半瓶烈酒。
    发现食物的士兵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几乎是扑过去,想要將东西全部揽入自己怀中。
    “cton!”(站住!)下士的枪口猛地对准了他,眼神冰冷,“o6щee.Дeлntьпopoвhy.”(公共的。平分。)
    那名士兵僵住了,脸上肌肉抽搐,眼神在下士的枪口和食物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挣扎和不甘。飢饿和对资源的占有欲,在这里可以被瞬间点燃,演变成另一场內战。
    短暂的僵持。最终,对下士的恐惧和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占据了上风。那名士兵悻悻地退后一步,啐了一口唾沫。
    食物被集中起来,由下士粗略地分成六份。没有人再说话,但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信任是一种奢侈品,尤其是在生存资源面前。
    他们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进行了第二次“分配”。每个人默默地拿走自己那份,迅速塞进隨身能装东西的地方。那半瓶烈酒被下士自己收了起来。
    为了一个罐头,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几分钟前还在並肩作战的“战友”开枪。这就是法则。
    清剿还在继续。他们又清理了两个房间,击毙了一名躲藏起来的德军伤兵。过程短暂而残酷,没有留活口的选项,也没有那个必要。
    在一处楼梯拐角,宿主作为尖兵,第一个探头向上观察。
    砰!
    几乎就在他露头的瞬间,一声枪响从三楼传来!子弹擦著他的头盔飞过,打在身后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宿主猛地缩回头,心臟再次狂跳。
    “chanпep!”(狙击手!)他嘶哑地向下士报告。
    推进被阻滯了。对方占据高处有利位置,一夫当关。
    下士脸色难看。强攻损失会很大,他们消耗不起。
    “Дыmoвyю!”(烟幕弹!)他下令。
    一名士兵掏出最后一颗烟幕弹,拉开导火索,算好时间,猛地向上拋去!
    哧哧作响的烟幕弹滚落在楼梯上方,迅速释放出浓密的、灰白色的烟雾,很快遮蔽了向上的视线。
    “Впepeд!Пokaдыerлcr!”(前进!趁烟没散!)
    小队借著烟雾的掩护,快速向上衝去!能见度极低,烟雾刺鼻呛人。宿主冲在最前面,枪口指向烟雾中任何可能出现的目標。
    突然,烟雾中一个黑影晃动!
    宿主几乎本能地扣动扳机!
    砰!
    莫辛-纳甘步枪巨大的后坐力撞在他的肩窝。子弹击中目標,发出一声闷响和压抑的惨哼。
    烟雾稍稍散去一点。宿主看清了被他击中的目標——一个穿著德军军服、但看起来非常年轻、可能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士兵,他靠墙坐著,胸口洇开一大片血污,手里还握著一把毛瑟步枪,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正逐渐涣散。他看起来不像是专业的狙击手,更像是一个被扔进这座绞肉机的、嚇坏了的孩子。
    宿主愣住了,端著枪,看著那少年生命缓慢的流逝。
    下士衝上来,看了一眼情况,毫不犹豫地抬起衝锋鎗,对著那少年兵补了一个短点射。
    噠噠噠!
    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heжaлen.oh6ыy6nлte6r.”(別可怜。他也会杀了你。)下士冷冷地说了一句,推了宿主一把,“Дaльшe.”(继续。)
    宿主麻木地跟上。是的,他会杀了我。我也会杀了他。这就是这里的规则。简单的,二进位的是非题。没有对错,只有生死。
    他们终於清空了这栋残楼的最后抵抗。站在屋顶(或者说,三层被炸平后形成的平台)上,寒风更加凛冽。举目四望,整座城市都是一片无尽的、令人绝望的废墟之海。远处偶尔传来爆炸声和枪声,显示著吞噬生命的熔炉仍在持续运转。
    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小队成员各自找地方瘫坐下来,抓紧时间休息,恢復体力。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命令是什么,下一个需要爭夺的掩体在哪里,下一个需要杀死的敌人是谁。
    宿主靠在一个断裂的水泥柱旁,从怀里掏出之前分到的那一小块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让那一点点可怜的甜味和热量在口腔里慢慢化开。他望著远处被烟尘笼罩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遥远。
    秦天共享著这份疲惫、寒冷,以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於生存者的甜味。还有那沉重得无法言说的、双手沾染鲜血后的麻木。
    为了一个掩体,可以付出生命。为了一口食物,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戮。这就是史达林格勒。这就是熔炉中的法则。
    ---
    秦天猛地睁开眼。
    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和模糊的市井喧囂。
    他依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保持著之前的姿势,仿佛从未离开过。但全身肌肉僵硬酸痛,尤其是肩膀和小腿,仿佛真的经歷了那场激烈的楼道搏杀和长途奔袭。口腔里似乎还残留著那黑麵包的霉味和压缩饼乾的甜腻,还有一种莫名的、属於血和铁的腥气。
    心臟仍在急促地跳动,耳边似乎还有枪声和爆炸声的余韵。
    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復那过度反应的神经。目光下意识地扫视著客厅——温暖的、整洁的、安全的。这与记忆中那片冰冷、血腥、生死一线的废墟形成了如此强烈而扭曲的对比,让他產生了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仿佛两个世界在他脑中疯狂切换,几乎要撕裂他的认知。
    他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刚迈出一步,脚下踩到一块昨晚可能从茶几上滑落的小纸片,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这声音微乎其微。
    但在秦天听来,却如同——
    砰!
    那声在楼梯拐角响起的、狙击手射出的、擦著他(宿主)头盔飞过的枪声!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威胁性!
    他的身体完全出於本能,没有任何思考过程,猛地向侧面扑倒!动作迅猛而狼狈,撞翻了旁边的垃圾桶,整个人蜷缩在沙发背后的角落里,心臟狂跳,呼吸骤停,眼神惊恐地扫视著声音来源的方向,仿佛在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德军狙击手。
    几秒钟后。
    没有子弹。没有敌人。只有散落一地的垃圾和被他撞得晃动的沙发。
    秦天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沙发,冷汗再次浸透了衣衫。他看著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乾净,没有血跡。
    但那种感觉,如此真实。
    他对突然的声响,已经敏感到了一种病態的程度。
    废墟的法则,似乎正跟隨著他,悄然侵蚀著这个和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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