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同事疑惑的目光还停留在秦天身上,但他已经无暇顾及。地窝子的阴冷、雪崩的轰鸣、那名苏军士兵青紫色的脸庞……这些感知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反覆衝击著他现实的堤岸。他猛地低下头,掩饰著自己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抖和苍白的脸色,哑声对同事重复道:“没事,真的……可能没吃早饭,有点低血。”
    同事將信將疑地“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两眼,最终还是端著咖啡走开了,空气中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
    秦天几乎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冰凉,死死抠著桌面边缘。他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將那股几乎要將他撕裂的冰冷幻觉压回意识的深处。不能在这里失態,不能被人看出异常。他像一台过载后强行重启的机器,缓慢地、挣扎地重新接管对身体的控制。
    几分钟后,他感觉稍微平稳了一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他打开一个无关紧要的文档,目光却无法聚焦在屏幕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键盘上敲击著,仿佛在模擬著什么。
    终於熬到午休时间,他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没有去食堂,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那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背靠著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额头顶著膝盖,身体依旧残留著细微的、无法抑制的战慄。
    过了许久,他才挣扎著起身,走向书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摊开著,仿佛一个沉默的、等待著吞噬更多秘密的黑洞。
    他坐下,拿起笔。手指依旧有些僵硬,但他强迫自己开始书写。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受和情绪宣泄,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节化的记录,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將那个冰雪世界的“真实”锚定在纸面上,从而获得某种虚幻的控制感。
    【日记摘录-续】日期:雪崩之后
    “……坐標无法精確,参照系已因雪崩彻底改变。大致位於(他画了一个粗略的等高线地形图,標註了记忆中的河流走向和山脊线,並用箭头指示雪崩大致衝击方向)……雪崩源头坡度推测超过45度,积雪类型为粉雪覆盖下可能有冰层……衝击速度极快,气浪效应明显……”
    “……温度持续下降,风速估算7-8级(依据雪粒击打力度和身体失温速度反推)……能见度低於50米……后续转为睛天?(记忆碎片有矛盾,需確认)……”
    “……战术符號:(他画了几个简单的符號,代表雪崩、孤立、伤员、可能的敌人区域)……失去主要武器(莫辛-纳甘),仅剩的手枪(已遗失)与芬兰匕首……缴获敌方基础补给:硬麵包、方、烈酒(短暂提升核心温度,效果有限且风险高)……”
    “……遭遇苏军散兵,已確认失去行动能力……回收其个人物品:日记、照片(塑封保存完好)……心理影响:……(此处笔尖停顿了很久,留下一个墨点)……复杂。非同情,非仇恨,类似……物伤其类?其物品重量远超实物。”
    “……发现並利用废弃地窝子(结构半塌,疑似猎户临时居所)……评估:提供基本防风功能,但无保暖价值,存在塌方风险……內部发现腐烂稻草(不可燃)、动物痕跡……”
    他的笔跡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有时甚至会画出简单的草图——地窝子的结构、那名士兵手套的样式、酒壶的形状。他试图用这种极其理性、甚至冷冰冰的方式,去封装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恐惧和绝望,將那场灵魂级的寒冷,降维成一条条可以审视、可以分析的数据和符號。
    写著写著,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那种失控的颤抖也停止了。仿佛只要將这些经歷“档案化”,就能將它们推远,就能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份需要分析的“资料”,而非他切身承受的痛苦。
    ……
    几天后,他再次坐在了李医生的諮询室里。房间依旧温暖,布置依旧令人放鬆,但秦天坐在那里,却像一块无法被暖热的石头。
    他例行公事般地描述了自己的睡眠问题(省略了所有具体內容),提到了持续性的疲劳感和注意力难以集中。他的语气平稳,用词克制,甚至有些过於专业和疏离。
    李医生耐心地听著,目光敏锐地观察著他。他注意到秦天虽然语气平静,但双手始终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避免与他对视,即使偶尔接触,也迅速移开,那眼神深处有一种他之前未曾见过的……冰冷的空洞感,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了。
    “秦天,”李医生温和地开口,打断了他那种近乎工作匯报般的敘述,“你最近似乎……把自己包裹得很紧。你一直在描述症状,但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些症状背后的……感受?比如,你提到的疲劳,伴隨著什么样的情绪?是焦虑?低落?还是……別的什么?”
    秦天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他微微动了动交握的手指。
    “没有特別的情绪。”他回答,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感觉……消耗很大。像一台持续超负荷运行的机器,需要冷却,而不是……加油。”
    “冷却?”李医生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听起来,你似乎在主动寻求一种……隔离状態?远离情绪和感受?”
    秦天抬起眼,看了李医生一眼,又迅速垂下:“远离情绪,效率会更高。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但情绪是人的一部分,小秦。”李医生身体微微前倾,“长期的情感隔离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通常是为了应对难以承受的痛苦或压力。它或许能短期自我保护,但长期来看,它会让人失去活力,变得麻木,甚至影响正常的社交和认知功能。我注意到你几乎不再提及你的朋友和女友了,你似乎在主动切断这些连接?”
    秦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连接……”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里带著一丝极淡的嘲讽,“李医生,您尝试过吗?从……一个极其寒冷的地方回来,突然走进一个温暖的房间。”
    李医生微微一怔,没有打断他。
    “那一刻,”秦天继续说著,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著一种令人不安的冷意,“你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痛苦。巨大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温暖的空气像滚烫的针一样刺在你冻僵的皮肤上,让你只想立刻逃回那个寒冷的、你已经习惯了的环境里去。”
    他抬起眼,这一次,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看向李医生,那眼神里的冰冷和空洞让经验丰富的医生都感到一丝寒意。
    “如果温暖只会让寒冷变得更刺骨,更难以忍受,”他缓缓地、清晰地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那份温暖?”
    諮询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温暖的光线,舒適的座椅,柔和的气氛,都与秦天提出的那个冰冷彻骨的问题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李医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著眼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仿佛正站在一个冰冷的、无人能及的孤岛上,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理性,守卫著他那被严寒侵蚀过的灵魂。
    李医生意识到,常规的劝慰和引导,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当灵魂习惯於绝对零度,任何细微的暖意都成了灼伤。情感隔离並非冷漠,而是濒死者对体温过载的最后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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