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滑行变成了嵌入骨髓的冰冷节律。宿主所在的芬兰小队,像一组精密而疲惫的零件,在无垠的白色画布上沉默地运转。每一次滑雪杖的撑动,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张,都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多余的能量,只为了维持向前的矢量,对抗著將一切拖入静止的极寒。
    秦天共享著这具躯体的所有感知。那是一种剔除了激烈情绪后的、近乎绝对的生理性疲惫与感官麻木。寒冷不再是外在的威胁,它已內化,成为了呼吸的一部分,血液的温度,思维运转的沉重背景音。宿主的目光透过结霜的风镜,持续扫描著前方与侧翼,但那份警惕更像是一种嵌入本能的程序在运行,而非源自活跃的思维。
    他的內心,仿佛也进入了某种“节能模式”。补给点里那短暂的情感涟漪,那年轻队员的哭泣,那递出去的黑麵包……所有这些微小的“人”的波动,都似乎被隨后更漫长的严寒与跋涉冻结、封存了起来。不再去回想,不再去感受,只留下最核心的指令:移动、观察、生存。
    这种状態,秦天曾在霍斯托梅尔的残垣断壁中感受过——那是vdv士兵在巨大压力下的麻木;也曾在摩加迪沙的街头感受过——那是游骑兵在持续威胁下的高度警觉与情感剥离。但此刻,这种状態因极寒的参与而变得不同。它不是炽热战场后的倦怠,而是一种彻底的、缓慢的、由外而內的“冷冻”。思维变得清晰却狭隘,只聚焦於最直接的目標和环境威胁,情感则被压缩到几乎测不到的地步。
    仿佛他的心臟,真的正在被这片雪原同化,包裹上一层越来越厚的、坚硬的冰壳。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並非来自外界的声音,开始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扰动。
    起初,他以为是风声的变调,或者是自己血液流动的耳鸣。
    但很快,他分辨出来。
    那不是雪原的声音。
    那是……铃声?
    一种熟悉的、略带刺耳的电子音效,重复著某个单调的旋律。
    是……他的手机铃声?
    秦天的意识猛地一阵恍惚,仿佛从极深的冰层下被强行拉扯!
    眼前的景象瞬间发生了恐怖而诡异的撕裂——
    一边,依旧是宿主那结满冰霜的风镜视野,是前方队友白色偽装服上抖落的雪粒,是耳边呼啸的、能冻裂灵魂的寒风。
    另一边,却猛地撞入了一片……昏暗的、熟悉的天板景象!脖颈处传来柔软枕头的触感,身上覆盖著厚重却温暖舒適的被子!
    冷!刺骨的冷!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官体验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流,猛烈地对撞在一起!
    “呃……”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呻吟从秦天的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睁开眼!
    宿主视野瞬间消失。
    眼前是他那间狭小却熟悉的臥室。窗帘缝隙透入城市黎明前灰蓝色的、微弱的光线。闹钟在床头柜上执著地响著,屏幕上显示著6:30。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但——
    冷!无法想像的冷!
    那股来自雪原的极致严寒,並没有因为梦境的结束而立刻消散!它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盘踞在他的感知里,甚至比他真正身处零下三十度的环境时更加鲜明、更具侵彻力!
    因为他现实的、温暖的臥室环境,与那残留的冰冷记忆形成了毁灭性的反差!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声音大得嚇人。每一寸皮肤都感到一种尖锐的、如同被无数冰针刺透的幻觉痛楚。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试图获取一点温暖,但指尖触碰到的睡衣布料是温的,这种感觉反而加剧了那种內在的、无法驱散的冰冷错觉!
    肺部痉挛般地抽动,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吸入的是臥室里温暖的空气,但气管和胸腔里却仿佛依旧充斥著那种能冻伤肺泡的极寒空气,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
    “嗬……嗬……”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床上痛苦地挣扎,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头髮,但那汗水也是冰凉的。
    过了足足一两分钟,那剧烈的生理反应才开始慢慢平復。颤抖逐渐减弱,呼吸慢慢顺畅,但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冰冷感,却顽固地残留了下来,仿佛他的体温真的被永久性地夺走了一部分。
    闹钟还在响。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残留的冰冷幻觉而显得有些僵硬笨拙,摸索著按掉了闹铃。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只有他粗重而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缓慢地跳动的声音——那节奏,依稀还带著雪原上那种为了保存热量而刻意放缓的、冰冷的韵律。
    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来。目光空洞地望著天板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细微裂纹。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刚才那个世界——那片雪原,那个宿主,那支小队,那无孔不入的寒冷,那沉默的行军,那冰冷的杀戮与抉择——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重。它的质感,它的细节,它的痛苦,远远超过任何梦境所能承载的范畴。
    而眼前这个世界——温暖的被窝,熟悉的房间,即將开始的平凡一天——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虚假,如此的轻薄,如此的……不真切。
    仿佛他真正的生命被分割了,绝大部分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只留下一小片残魂,困在这具名为“秦天”的、格格不入的皮囊里。
    他慢慢地坐起身。
    每一个动作都感觉异常迟缓而沉重,仿佛肌肉记忆还残留著在深雪中跋涉的阻力。他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乾净,是一双程式设计师的手。但此刻,他却仿佛能看到它们戴著厚重手套、紧握著冰冷步枪、因极寒而红肿僵硬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小臂。睡衣袖子柔软光滑,下面的皮肤完好无损。但那里,却清晰地残留著一种火辣辣的、被粗糙布料长时间摩擦的幻觉痛感——那是宿主手臂上“冷冽之痕”的遥远迴响。
    这种强烈的感官后遗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持久和清晰。
    他下床,双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却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踩在了刺骨的雪地上。他几乎是踉蹌著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城市正在甦醒。远处的街道上有早班公交车的灯光在移动,楼下的早餐店刚刚拉起捲帘门,冒出稀薄的热气。一切都充满了和平的、忙碌的、生活的气息。
    但秦天看著这一切,內心却一片冰冷。
    他感受不到丝毫往常那种平凡生活的温暖和归属感。反而觉得眼前这幅景象像是一幅精心绘製的布景,脆弱,虚幻,与他刚刚经歷的、那个沉重而真实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
    一种强烈的认知失调,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噁心。
    他转身,走向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涌出,他用手接住,拍在脸上。水的温度真实而舒適,但却无法穿透那层笼罩在他灵魂之外的冰壳。他看著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眼神深处是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和疏离。
    那不再是程式设计师秦天疲惫的眼神。那是……经歷了无数生死、见证了极致严寒、手上沾染过鲜血(哪怕是透过宿主)的人才有的眼神。疲惫,却锐利;空洞,却沉淀著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他对著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问道。
    没有答案。
    他知道,白天的生活还要继续。他需要换上衣服,挤地铁,去公司,面对代码,面对同事,面对林薇。
    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片雪原,不仅仅是一场逼真的梦,它是一把冰冷的刻刀,正在一点一点地,將他从內到外,雕刻成另一个陌生的模样。
    而最可怕的是,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感受著那冰封之心,在温暖的现实里,持续地散发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
    寒意。
    【日记摘录】日期模糊,晨光冰冷
    “……又回来了。从那个能把灵魂都冻僵的地方。冷,那种冷,跟著我回来了。不是身体的感觉,是这里(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冷的。”
    “……看到有人哭。像个孩子。差点忘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本来就是孩子。……给了他一块麵包。为什么?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那是当时我唯一能给出的东西。或许只是想告诉自己,我还『能给』,而不是一具只会杀戮和冻结的机器。”
    “……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我也感觉……不一样了。不是变好了,也不是变坏了。只是……更空了,也更满了。塞满了冰,又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回来的感觉越来越糟。这里越暖,那里就越冷。这里越真实,那里就越像真的。我到底是谁?是那个在电脑前敲代码的秦天,还是那个在雪地里递出麵包的、没有名字的士兵?”
    “……林薇昨天说,我的眼神变了。她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可能,正在慢慢冻住。从里面开始。”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著手臂,那里皮肤光洁,却残留著火辣辣的摩擦幻痛。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城市正在甦醒,灯火零星,勾勒出和平的轮廓。但这一切,在他眼中,却隔著一层永不融化的冰幕。
    他低下头,在日记的最后,用力写下一行字:
    “我害怕有一天,就算站在太阳底下,我的心也再也暖不过来了。”
    合上日记本,他將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他、不让他被那片白色冰原彻底吞噬的重物。
    窗外,天色渐亮。窗內,他坐在檯灯的光晕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正在慢慢冰封的雕像。
    “当温暖的被窝比冰原更令人战慄,归途便成了比远征更寒冷的迷途。”
    “梦醒时分,最冷的並非残夜,而是灼热现实也暖不回的、自遥远冰原归来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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