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光线,儘管从未真正明亮过,也终於在铅灰色天空的持续压抑下,一点点地褪色,被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昏暗所取代。极地的夜晚降临得迅速而冷酷,温度隨之急剧下降,仿佛太阳离去时,將世间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彻底抽走。
    小队在一处地势相对较高、视野较为开阔的林间空地边缘停了下来。云杉林的黑色剪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显得狰狞而肃穆。风並未停歇,反而似乎因为夜晚的到来而更加肆无忌惮,呼啸著捲起地面的浮雪,打在脸上如同冰冷的砂砾。
    指挥官的手势明確:在此地建立过夜警戒点。他们不能生火,那无异於自杀。他们需要轮流值守,其余人则必须在这冰窖般的环境中,儘可能地休息,保存体力。
    宿主被分配到了第一轮值守,位置是在一小片岩石堆的后方,那里视野最好,可以俯瞰下方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原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他將在这里独自坚守至少两个小时,或许更久,取决於队友的疲惫程度和指挥官的判断。
    其他队员则在附近寻找相对避风的地方,利用滑雪板、树枝和积雪,匆匆搭建起极其简陋的、只能勉强遮挡一点风雪的临时窝棚。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交流都通过手势和眼神完成,节省著每一分宝贵的体力和热量。
    宿主仔细地检查了他的狙击点。他用戴著厚重手套的手,將岩石缝隙里的积雪清理掉一些,腾出一个可以让他半蹲半坐、又能保持射击姿势的空间。他再次確认了莫辛-纳甘步枪的枪机活动正常,瞄准镜镜片乾净,然后將枪口小心地探出岩石缝隙。
    他拿出之前分到的那块苏军醃油,又切下薄薄一片,和著一小块冻硬的黑麵包,缓慢地咀嚼起来。这是他的晚餐,也是他接下来几个小时里,对抗严寒最重要的能量来源。冰冷的食物下肚,带来的暖意微乎其微,几乎瞬间就被周遭的酷寒吞噬。
    夜幕彻底笼罩了大地。世界陷入一种近乎永恆的黑暗之中,只有雪地反射著极其微弱的、不知来自星辰还是遥远极光的天光,提供著一点可怜的照明。能见度变得极差,超过五十米外,就只有一片模糊的、摇晃著的黑暗。
    寒冷,成为了唯一的、无比强大的主宰。
    它不再是白天的“感觉”,而是一种具有实体般的、无处不在的压迫力量。它穿透一层又一层的衣和偽装服,直接钻进骨髓,试图將血液凝固,將肌肉冻僵,將思维冻结。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传来刀割般的剧痛,隨即迅速麻木。手指和脚趾早已失去知觉,仿佛只是掛在身上的十个小冰坨。呼气成霜,睫毛、眉毛、甚至胡茬上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每一次眨眼都变得异常艰难。
    秦天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也被冻住了。他与宿主共享著这具正在被极寒缓慢侵蚀的躯体,感受著那无休无止的、深入灵魂的颤抖,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碎玻璃的刺痛,那几乎要將人逼疯的、缓慢流逝的时间。
    宿主一动不动,如同他倚靠的岩石。只有通过他偶尔极其缓慢地转动头部,扫描前方黑暗的动作,以及那透过厚重衣物依旧能感受到的、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才能判断出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冰雕。
    他的全部意志力,都用来完成两件事:保持警戒,以及,保持清醒。
    睡眠是甜蜜的诱惑,也是致命的陷阱。在这种低温下睡著,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他必须调动起所有的精神,对抗著那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的、令人麻木的疲惫感和困意。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耳边只有风的狂啸,以及自己心臟在冰冷胸腔里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咚……咚……咚……那声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是这具尚未完全冻结的身体所发出的最后抗议。
    孤独感如同寒冷一样,无孔不入。
    队友们就在不远处,隱藏在黑暗和简陋的窝棚里,无声无息。他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著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的荒原,以及可能隱藏在黑暗中任何地方的、未知的敌人。
    这种孤独,比面对面的廝杀更令人窒息。它放大了一切感官的不適,也放大了內心深处的恐惧和疑虑。
    秦天能感受到宿主精神上的挣扎。那根名为“意志”的弦,正在被寒冷和孤独反覆拉扯,几乎要到达断裂的边缘。一些杂乱的想法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家人的面孔、温暖的壁炉、热汤的香气……这些记忆的碎片带来瞬间虚幻的暖意,隨即被现实的酷寒击得粉碎,留下更深的空虚和寒冷。
    宿主猛地晃了一下头,试图驱散这些危险的思绪。他强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瞄准镜上,儘管那圆形的视野里大部分时间只有一片晃动著的、深浅不一的黑暗。他仔细分辨著任何可能的光影变化,聆听著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被风撕扯得几乎无法辨认的……音乐声?或者说,是某种手风琴断断续续的、走调的旋律,隱隱约约地从远方飘来。
    声音来自下方雪原的某个方向,很可能是某个遥远的苏军营地。
    这突如其来的、属於人类世界的声音,在这绝对的孤独和寂静中,显得如此诡异而不真实。
    宿主的身体微微一僵,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极力倾听著,试图从那变幻无常的风声中捕捉那微弱的音符。
    那音乐声时断时续,不成曲调,带著一种粗糙的、异国的、却又莫名透著思乡情绪的悲凉感。
    秦天的心绪也被这声音搅动。那不仅仅是敌人的声音,那是另一个人类,在同样严寒的黑夜里,用这种方式对抗著孤独和恐惧。一种奇特的、跨越敌我界限的共鸣感,如同细微的电流,击中了他在严寒中几乎麻木的意识。
    宿主听了很久,那僵硬冰冷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秦天能感受到他內心那细微的、复杂的波动。那音乐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冰冷的外壳,触及了深处那一点点尚未完全冻结的、属於人的部分。
    最终,那手风琴声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被风彻底吞没,消失了。天地间重归只剩下风的咆哮。
    短暂的“插曲”结束,更庞大的寂静和孤独重新压了下来。
    宿主似乎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白气,然后再次將全部精神投入到无边的黑暗警戒之中。但那短暂的音乐声,似乎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未能打破冰面,却也在那极寒的深处,激起了一圈无人得见的微小涟漪。
    时间继续以近乎凝固的速度流逝。
    宿主感到膀胱传来剧烈的胀痛感。这是一个极其麻烦且危险的问题。在这种低温下解开衣服,意味著瞬间的热量流失和冻伤的风险。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稍微侧过身,用最快速度解决了问题。就那么短短的十几秒,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感到一阵刺骨的、几乎要裂开的疼痛。他迅速整理好衣物,身体因为这短暂的“暴露”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勉强压制下去。
    这一番折腾,几乎耗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体温和精力。
    疲惫和寒冷如同附骨之疽,更加疯狂地侵蚀著他的意识和身体。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思维开始变得粘滯、模糊。那些关於温暖和睡眠的幻象再次出现,而且更加诱人。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宿主猛地一咬舌尖,一股尖锐的疼痛和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瞬间的刺激让他清醒了一丝。他用尽意志力,强迫自己瞪大眼睛,儘管眼前一片模糊。
    他开始在心里默数数字,从一数到一百,再倒著数回来。他回忆训练时的要点,回忆地图上的坐標,用任何能想到的方法来保持大脑的活动。
    秦天与他共同经歷著这场与自身极限的残酷对抗。他感受到宿主的意志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油灯,光芒微弱,却顽强地拒绝熄灭。
    就在这意识即將涣散的边缘——
    下方遥远的雪原上,突然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
    像是火柴划燃的瞬间,又像是某种金属反射了微光,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消失了。
    但宿主捕捉到了!几乎本能地,他所有的疲惫和困顿被瞬间驱散(或者说强行压制),精神高度集中,枪口微微调整,指向了光亮出现的大致区域。
    是什么?是苏军的巡逻队?是信號?还是单纯的错觉?
    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区域,试图从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中再分辨出任何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片黑暗沉寂如初,仿佛刚才的光亮只是极度疲劳下產生的幻觉。
    宿主不敢有丝毫鬆懈,依旧保持著最高警戒。心臟因为刚才的刺激而加速跳动,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暖意。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最终,宿主缓缓地、极其轻微地鬆开了压在扳机上的手指,但枪口依旧指著那个方向。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但警惕性已经被提升到了最高点。
    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积雪被踩压的声音。
    宿主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下意识地调转枪口!
    但他控制住了。那是来自队友方向的声音。
    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是来接替他的哨兵。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时间到了。
    宿主这才真正地鬆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瞬间席捲了他,几乎让他瘫软在地。他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地、僵硬地从狙击点挪出来,將位置让给接替的队友。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宿主拖著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蹌地走向队友为他预留的一个简陋雪窝。他甚至没有力气脱下装备,只是將步枪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便蜷缩著倒了进去,用最后一点意识,將那块能盖住身体的白色帆布拉过来,儘量裹住自己。
    几乎是瞬间,一种混合著极度疲惫和低温麻痹的、並非真正睡眠的昏迷状態,就攫住了他。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秦天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依旧缠绕不去的、灵魂深处的寒冷,以及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要永恆延续下去的……
    黑暗。
    “极寒长夜,孤独是比敌人更毒的刃,清醒是比枪火更难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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