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一点点渗入秦天的皮肤,却远不及他內心那片荒芜的万一。林薇掛断电话后那冰冷的忙音,依旧在他耳蜗深处嗡嗡作响,与记忆中摩加迪沙的枪炮轰鸣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关於失去和绝望的二重奏。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朦朧的灰白彻底转为沉黯的墨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將他蜷缩的身影在墙上拉出一道孤独而扭曲的剪影。
    最终,是肌肉的僵硬和喉咙里干灼的刺痛让他稍微动弹了一下。他挣扎著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桌前。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静静躺在那里,封皮上已经沾染了些许汗渍和灰尘,像一个沉默的、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战友。
    他坐下,拧开檯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面,也照亮了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那双空洞却深处翻滚著惊涛骇浪的眼睛。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千头万绪,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和情感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衝撞,寻找著宣泄的出口。
    终於,笔尖落下。不再是工整的记录,而是近乎失控的、力透纸背的潦草字跡,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绪和认知狠狠地凿刻进纸纤维里。
    “战扉·其二:摩加迪沙”
    他先重重地写下了標题。
    “如果阿富汗是猝不及防的坠落,是战爭暴力与高科技结合的初体验,那么摩加迪沙…”他停顿了一下,笔尖狠狠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就是缓慢的、窒息的下沉,是战爭最丑陋、最混乱、最绝望的泥沼。”
    “城市不再是家园,而是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迷宫。每一扇窗都是枪眼,每一道门后都是陷阱,每一个拐角都可能藏著死亡。战爭在这里褪去了所有宏观敘事的光环,露出了它最原始、最野蛮的獠牙——近距离的廝杀,无差別的毁灭,为了每一寸废墟、每一栋破楼流血牺牲。”
    他的笔跡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仿佛要追赶上游窜的思维。
    “我经歷了什么?——直升机(黑鹰)的坠落(从远处看到浓烟,听到无线电里的绝望),车队在狭窄街道里被撕成碎片的伏击,被困在『孤岛』建筑里承受整夜的金属风暴和烈火灼烧,还有最后那场伤亡惨重、狼狈不堪的亡命撤离…”
    “感官被无数次撕裂又重塑:悍马车內烤箱般的酷热和剧烈顛簸;黑夜中绿色视野的诡异孤独和绝对寂静带来的压迫;rpg爆炸时內臟移位的震骇;子弹击中近处墙壁迸溅的碎屑打在脸上的刺痛;浓烟呛入肺管无法呼吸的绝望;还有…还有那滴落在脖颈上、温热血滴的黏腻触感…”
    写到这里,他猛地停住,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仿佛依旧残留著那该死的、幽灵般的触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写下去。
    “我看到了勇气——在绝对劣势下依旧相互掩护、死不后退的坚持;听到了情谊——在弹雨声中声嘶力竭呼唤医护兵、分享最后一口水的嘶吼;但也见证了更多的残酷——生命的轻易消逝,伤员的痛苦呻吟,以及为了大局不得不做出的冷酷抉择…”
    “城市是迷宫,战爭是地狱。”他重重地写下这句话,仿佛这是用无数鲜血和恐惧换来的最终答案。
    接著,他的笔跡稍稍放缓,带上了一种更深沉的、混合著悲慟与明悟的色彩。
    “但我最大的恐惧,並非来自死亡本身(儘管它无处不在)。而是在那一次次『降临』中,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士兵,他们最深的恐惧,是『被遗忘』。”
    “害怕自己的牺牲毫无意义,害怕自己的名字隨风消逝,害怕自己奋战过、痛苦过、存在过的痕跡,被时间的流沙和歷史的尘埃彻底掩埋。他们拼死战斗,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或胜利,也是为了在这世上留下一点点『我存在过、我抗爭过』的证明。”
    “而我…”秦天的笔尖在这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浩瀚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和平灯火,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和一种近乎宿命的悲哀,
    “…而我,正在以这种无比荒谬、无比残酷的方式,『经歷』著他们的战爭,『见证』著他们的存在,『铭记』著他们的恐惧与牺牲。”
    “我不是在看电影,我不是在研究歷史。我是在…经歷——经歷一场又一场『別人的战爭』。”
    “为什么是我?这些记忆、这些感受、这些伤痕…它们选择了我?它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只是一个被动的记录者?一个承受痛苦的容器?还是一个…不会遗忘他们的人?”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出,砸在纸面上,却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无声流淌的夜色,和他胸腔里那颗因为承载了太多不属於自己的重量而剧烈跳动、疼痛不止的心臟。
    他放下笔,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扭曲的“使命感”同时席捲了他。
    他合上笔记本,封面上那深深的“战扉·其二”的字样,仿佛一道刚刚烙下的、鲜血淋漓的印记。
    他知道,阿富汗是序章,摩加迪沙是更加深邃残酷的第二章节。而这本以他的灵魂和感官为纸页书写的歷史,远未结束。
    下一个战场,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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