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浩在篮球场度过的那短暂下午,像是一针效果有限的止痛剂,勉强麻痹了现实的痛楚,却无法阻止夜幕降临后,那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更加猛烈的痛苦准时来袭。
    这一次,意识的沉沦带著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没有过渡,没有模糊,秦天仿佛被直接扔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充满血腥和噪音的离心机里。
    感官在瞬间过载:
    听觉首先被彻底剥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那不是单一的枪声或爆炸,而是无数种可怕噪音混合成的、持续不断的声学风暴,重机枪沉闷持续的咆哮,自动步枪疯狂急促的嘶吼,rpg爆炸接二连三的巨响,炮弹破片尖锐的呼啸,车辆引擎绝望的哀嚎,还有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惨叫、咒骂…所有这些声音扭曲、叠加、放大,形成一堵实质性的音墙,疯狂地衝击著、碾压著早已不堪重负的耳膜和神经。
    触觉上,身体正隨著身下的车辆进行著剧烈到几乎散架的顛簸和撞击,每一次轮胎碾过瓦砾或弹坑,都让脊椎承受一次重击。双手死死抓著的不是方向盘(宿主似乎不是驾驶员),而是车內冰冷的固定把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被沉重装备和防弹插板紧紧束缚,隨著车辆的急转和规避动作而被甩来甩去,不断撞击在坚硬的车体內壁上,带来阵阵钝痛。
    视觉一片混乱。宿主似乎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装甲车或者加固过的悍马里,视线透过狭小的射击孔或破损的车窗向外窥视。外面是飞速掠过的、模糊不清的街景——燃烧的车辆残骸、倒塌的墙壁、瀰漫的硝烟尘土、还有不时闪现的、向车队疯狂开火的人影。光线昏暗,可能是黄昏,也可能是浓烟遮蔽了天空。一切都在剧烈晃动,难以聚焦。
    嗅觉早已被硝烟、柴油、血腥和建筑物燃烧產生的刺鼻化学气味彻底统治,浓烈到令人作呕,几乎无法呼吸。
    “坚持住!我们就快到了!”“压制左翼!別让他们靠近!”“伤员怎么样?按住他的伤口!”“该死的!这条路对吗?!”“无线电!联繫上前导车了吗?!”
    无线电里充斥著各种扭曲变形、夹杂著巨大静电噪音的呼喊,每一个声音都充满了极致的焦虑、恐惧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秦天共享著这一切。他能感受到宿主心臟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爆炸。能感受到肌肉因持续紧绷和撞击而產生的剧烈疼痛和颤抖。能感受到那种混合了极度恐惧、渺茫希望和破釜沉舟决绝的复杂情绪——他们正在撤离!正在试图衝出这片地狱般的包围圈!
    这不是固守,也不是突击,而是在付出巨大代价后,一场拼尽全力的、狼狈不堪的突围!
    车队像一条受伤的钢铁巨蟒,在死亡的街道上疯狂扭动、衝刺。子弹如同暴雨般泼洒在车身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撞击声。不时有火箭弹在车队前后爆炸,震得车辆几乎要脱离地面。
    “啊——!我们中弹了!”突然,耳机里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来自车队后方的某辆车。“別停!继续前进!不能停!”“可是他们…”“这是命令!继续前进!”
    冷酷的命令声中,夹杂著无法施救的痛苦和绝望。
    宿主所在的车辆似乎也多次被击中,车身不断发出可怕的金属扭曲声,但奇蹟般地还在继续前进。驾驶员显然技术高超且极度疯狂,在废墟和路障中穿梭,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掩护。
    秦天感受著那份將油门踩到底、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奔逃。每一次急转弯,每一次惊险地避开障碍物,都让心臟提到嗓子眼。窗外闪过的索马利亚民兵的身影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狰狞的表情和枪口喷出的火焰。
    近了…更近了…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更加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但其中夹杂著一种不同的、更显沉重的机枪轰鸣声——那是美军阵地方向传来的掩护火力!
    “看到了!是接应点!”“快!衝过去!”
    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更加疯狂的求生欲席捲了所有人!车辆发出最后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向著那片火力网的方向衝去!
    最后的几百米,仿佛跨越生死界线。
    子弹更加密集地从两侧射来,试图做最后的拦截。宿主和车內的其他人拼命地向窗外倾泻著所剩无几的弹药,进行著最后的压制。
    砰!一颗子弹击穿了他们这辆车本就破损的前挡风玻璃,擦著驾驶员的头盔飞过,击中了后面的舱壁。
    “耶穌基督!”驾驶员咒骂了一声,但死死稳住方向盘。
    终於!
    车辆猛地衝过了一个由沙袋和废弃车辆临时搭建的路障,驶入了一个相对开阔、由更多美军车辆和士兵控制的区域!震耳欲聋的枪声大部分被甩在了身后,虽然仍有流弹呼啸,但压力骤然减轻!
    “进来了!我们进来了!”“上帝啊…”“医护兵!这里需要医护兵!快!”
    车辆尚未完全停稳,车门就被猛地拉开。外面是更多穿著同样沙漠迷彩服、脸上混合著疲惫、紧张和解脱的士兵,他们迅速衝上来,协助车內的人下车,搀扶伤员。
    宿主踉蹌著跳下车,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贪婪地呼吸著相对不那么呛人的空气,环顾四周——这里像是一个临时建立的防御圈,同样布满伤痕的车辆围成一圈,士兵们依託掩体紧张地警戒著外围。伤兵遍地,医护兵忙碌地穿梭其间。
    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脱感席捲而来。但同时,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慟也隨之浮现——为了那些没能衝出来的人,为了那些永远留在这条血腥之路上的同伴。
    宿主靠在车身上,看著后续还有车辆挣扎著衝进来,每一辆都伤痕累累,有的甚至冒著浓烟。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汗水、尘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已经变得暗沉的血渍。
    撤离成功了。但也仅仅是撤离。
    这场战斗的伤痕,將永远刻在每一个倖存者的身上和心里。
    秦天感受著这份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活下来的庆幸,失去同伴的痛苦,对战爭残酷的深刻认知,以及一种身心俱疲的虚无。
    意识开始从这极度疲惫的躯体中抽离。
    最后的感知,是宿主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沉重的眼睛,望向摩加迪沙城內依旧不时升起硝烟的方向,低声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砸在秦天的心上:
    “我们出来了…但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里面…”
    ---
    秦天在公寓的床上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微亮。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虚无。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
    是眼泪。
    为那些他甚至不知道名字、却曾与他“並肩作战”、最终永远留在那片焦土上的,陌生的战友。


章节目录



深瞳所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佚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佚名并收藏深瞳所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