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坐在李医生诊室那把过於柔软的扶手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捻著裤缝。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氛,与他在“降临”中闻到的硝烟和血汗形成尖锐对比。
    “所以,”李医生翻看著笔记,“过去两周我们调整了用药,增加了睡眠时间。你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秦天咽了口唾沫。他该说实话吗?说那些“梦境”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详细、更加连贯?说他现在能描述出qala-i-jangi城堡地下室的潮湿气味和石墙纹理?说他在清醒时能感受到梦中受伤部位的幻痛?
    “有些晚上睡得好一些,”他最终选择了一个保守的回答,“但那些梦...还在继续。”
    李医生点点头,表情专业而中立:“梦的內容有变化吗?还是类似的战爭主题?”
    “更详细了,”秦天小心地说,“像是...高清版本。”
    “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秦天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决定透露更多细节,但仍要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內。“最近梦到在一个古老建筑里,像是城堡或地牢。石墙,狭窄空间,战斗...”他省略了具体地名、部队细节和歷史准確性。
    李医生记录著:“战斗场景变得更加具体了?”
    “是的。能感觉到...武器的后坐力,听到非常具体的对话,甚至...”他犹豫了一下,“醒来后有时会有幻痛。像是梦中受伤的地方真的会痛。”
    李医生的笔停顿了一下:“幻痛?具体是什么感觉?”
    “像是被击中的感觉,但醒来后没有伤痕。”秦天摸了摸自己的右肩,那里在“降临”结束后曾持续灼痛了数小时。
    “有趣,”李医生放下笔,“这实际上比听起来常见。大脑有时会將强烈的心理体验转化为生理感觉,特別是与创伤相关的內容。”
    秦天感到一阵失望。又一个合理的、科学的解释,將他的体验归结为大脑的戏法。
    “但感觉太真实了,”他忍不住反驳,“不像是一般的梦。”
    “梦的感觉確实可以非常真实,”李医生平静地说,“特別是当它们触及我们深层的情感和恐惧时。你提到最近工作压力很大,人际关係也有紧张。这些都可能加剧这种体验。”
    秦天想尖叫,想告诉医生这不是一般的压力梦境,这不是他的情感或恐惧。但他知道那会导致什么结果——更强的药物,更频繁的复诊,甚至可能被建议住院观察。
    他选择了沉默。
    李医生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我建议我们继续目前的治疗方案,但增加一些放鬆训练和正念练习。有时候,学会与这些体验共处而不是对抗它们,反而能减少其影响。”
    秦天机械地点头,心里明白这些方法对真正的“降临”毫无作用。你怎么与一个將你拖入2001年阿富汗战场的力量“共处”?
    会谈结束后,秦天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感到比来时更加孤独和迷茫。科学和医学提供了完美的解释,完美的诊断,完美的治疗计划。只有一个问题:它们感觉全是错的。
    回到办公室,他发现自己的隔间里多了一张纸条。是项目经理留的:“三点开会,討论用户模块问题。请准备好进度报告。”
    秦天看著那张纸条,突然感到一阵荒谬。进度报告?用户模块?在经歷了qala-i-jangi的地下战斗后,这些 concerns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超现实。
    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尝试专注於工作。令人惊讶的是,代码突然变得清晰了。那些之前拒绝组成意义的字符和符號,现在排列成了可理解的模式。就像是他的大脑在经歷了极度刺激后,反而变得更加敏锐。
    到三点开会时,他不仅完成了进度报告,还修復了几个之前困扰他许久的bug。
    会议上,项目经理对他的进展表示惊讶和满意。“看来休息对你有好处,”他评论道,“保持这个状態。”
    秦天勉强笑了笑,没有解释这种“休息”包括经歷一场血腥的监狱暴动。
    下班后,张浩在办公楼门口等他,脸上带著担忧的表情。
    “怎么样?”他问,没有寒暄。
    “什么怎么样?”
    “林薇说你这周又取消约会了。她很担心,我也是。”
    秦天嘆了口气。他该怎么解释?说他害怕在约会时突然“降临”?说他担心会在餐厅里因为幻痛而尖叫?说他无法专注於浪漫晚餐,因为他的大脑还在处理战俘濒死的表情?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最终说,“处理一些事情。”
    张浩打量著他:“是工作的事情吗?还是...別的?”
    他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相对隱私的角落里,张浩直视著秦天:“说真的,兄弟,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健康问题?检查出什么了?”
    秦天搅拌著咖啡,避免眼神接触。“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ptsd样症状。奇怪的梦境,焦虑,等等。”
    “ptsd?”张浩皱眉,“但你从来没有...我的意思是,什么会导致ptsd?”
    “医生说不一定需要直接创伤。可能是二次暴露加上压力。”
    张浩看起来不完全信服,但点点头:“所以治疗有效吗?药物有帮助吗?”
    “有些晚上睡得好一些,”秦天重复了早先的说法,“但梦还在继续。”
    “什么样的梦这么厉害?”张浩好奇地问,“就是一般的噩梦,还是有什么特別的內容?”
    秦天犹豫了。这是他第二次机会,第二次可以选择透露更多。张浩是他的老朋友,可能会更开放地接受不寻常的解释。
    “非常具体的战爭梦境,”他小心地说,“像是...我在那里。能感觉到一切,闻到一切,甚至...”
    “甚至?”
    “甚至醒来后还记得那些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歷史细节,地理信息...”
    张浩的表情变得严肃:“秦天,这听起来有点...不寻常。医生怎么说?”
    “说是大脑在压力下会创造非常详细的场景。吸收无意中看到的信息,等等。”
    “这说得通,”张浩明显鬆了口气,“记得大学时我怎么通过歷史考试的吗?梦见整本教科书的內容。大脑是很神奇的。”
    秦天感到又一道门关上了。又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一个拒绝相信异常的机会。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但话题转回了安全领域:工作,体育,共同朋友的近况。秦天配合著,笑著,点著头,但感觉自己像是在演一齣戏,扮演一个叫“秦天”的角色。
    回家路上,他经过一家电子產品店。橱窗里展示著最新的运动相机和录音设备。突然,一个想法击中了他:如果下次“降临”时,他戴著录音设备呢?如果能录下那些对话,那些声音呢?
    这个想法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恐惧。如果录下什么,就意味著有物理证据。但如果什么也录不下呢?那就证明一切真的只是在他的大脑中。
    他站在橱窗前,犹豫不决。购买这种设备意味著他真正接受了这些体验的真实性,意味著他不再完全相信医学解释。
    最终,他走开了。还没有准备好迈出那一步。
    那晚,他再次打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开始写下与李医生和张浩的对话,记录下他们的反应和解释。
    写完后,他读著自己写下的內容,一种清晰的认知形成:没有人会相信他。无论他如何描述,人们都会找到合理的、科学的解释。压力,潜意识,大脑的戏法。
    他继续写道:
    “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大脑在极端压力下的创造。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些细节如此准確?为什么我知道那些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如果他们是错的,如果这些体验是真实的,那么我註定要独自面对这个谜团。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理解。我是孤独的。”
    写到最后一句时,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悲伤和孤独。这种孤独比任何“降临”中的恐惧更令人窒息。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个体验,永远无法得到確认或理解。
    睡前,他站在浴室镜子前,凝视著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还是他的,但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闪烁,某种不属於他的意识。
    “你是谁?”他轻声问镜中的自己,“你到底是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沉默。
    那晚入睡时,他没有尝试抵抗或恐惧。他只是静静地躺著,接受任何將会来临。无论是梦,是记忆,是疯狂,还是別的什么,他都会面对。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孤独的。
    “在寻求解释的路上,最远的距离存在於知道与被理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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