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府城沐浴在一片慵懒的阳光之下,街市上的行人步履缓慢。
    李坡带著孙千帆和两名精干护卫,乘船抵达府城码头。
    他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深色绸缎长衫,作寻常富商打扮,但眉宇间的锐气与身后健壮的护卫,却与普通商贾迥然不同。
    几口大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下船,里面装满了从占城货船和安南“馈赠”中精选出的象牙、香料和金银器皿。
    “大人,直接去州衙?”孙千帆低声问道,他的左臂仍用布带吊著,但气色已好了许多。
    “不,”李坡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码头上一群刚逃难而来的难民,
    “先找家客栈落脚,马知州不一定有时间。已经派人提前打点过了,云鈐辖和马知州那边,自会有人来请。”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一名身著低级武官服饰的汉子便寻至客栈,递上一份泥金拜帖,语气恭敬却带著几分疏离,
    “可是梅山李管事?我家知州大人请您过府一敘。”
    琼州知州衙门后堂,茶香裊裊。
    知州马成旺端坐主位,年约五旬,麵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中透著精明。兵马鈐辖云从龙坐在下首。
    两人皆是一身常服,看似閒適,但空气中却瀰漫著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坡被引进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小子李坡,见过马知州,云鈐辖。”
    “李管事不必多礼,请坐。”马成旺微微一笑,抬手虚扶。
    然后云鈐辖却是望向李坡,言辞犀利带著一丝责问,“李管事在南边海上做的好大事!”
    李坡却是不敢坐,依旧站在那里。他心知肚明,这是要探他的底。
    他继续低著头,神色却是坦然,將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回鈐辖大人,確是发生了些事。那占城王侄纵容麾下,屡屡劫掠我宋人商船,断我海贸生计。
    我等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小惩大诫,焚其数船,略施薄惩罢了。此举只为护我宋商,扬我宋威,绝无给两位大人添乱之意。”
    他刻意略去安南特使和蒙元使者的关键环节,只强调商业纠纷和自卫反击。
    马成旺与云从龙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自然不信事情如此简单,近来的一些风声也暗示此事牵扯颇大。但李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占了个“理”字。
    “哦?竟是如此。”马成旺捋须沉吟,“维护宋商,自是应当。只是……如今北面局势紧张,南海之地,当以稳为主。动静过大,恐惹来非议啊,有些流言蜚语竟是说及有人截杀蒙元使者!”
    “知州大人所言极是,当前必然要以稳为主。至於那些流言蜚语,我也听了一些,却是另一个版本,那些截杀蒙元使者之人竟是那连珠寨!”李坡顺势接过话头,也来了一波祸水东引,
    “正因如此,小子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商议之下,萌生了一个念头,或可一劳永逸,保我琼州海商安寧,亦可为州府增添財源。”
    “哦?是何念头?”云从龙挑眉,显露出兴趣。
    “成立一个“海南商盟”。”李坡清晰地说道,
    “联合琼州、吉阳、万安、昌化诸军州有意海贸的商家,乃至沿海黎峒、守法之船主,整合力量。既可集中货源,与安南、占城等国公平贸易,亦可组建护航船队,清剿小股海贼,保障航道安全。如此,贸易可兴,税赋可增,海疆可靖,实乃一举多得。”
    他顿了顿,观察著二人的神色,拋出了最重要的诱饵,“商盟若成,愿將每年所得纯利之五成,献於州府,以充军资、府用。如何运作,皆由两位大人指派心腹“监管”。草民等只求一安稳经营之环境,与诸位大人共荣共存。”
    堂內顿时安静下来。
    五成纯利!这是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数字。琼州偏远贫瘠,税赋有限,若能凭空多得这一大笔进项,无论是填充府库还是中饱私囊,都极具诱惑力。
    更何况,这还意味著对南海贸易的实质控制权,哪怕马、云二人日后升迁了,內部都是自己人,也是能分一杯羹的。
    马成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轻轻敲击著,云从龙的呼吸也略微粗重了几分。
    他们不在乎什么商盟,他们在乎的是利益和控制力。
    “李管事……此言当真?”马成旺缓缓开口,语气凝重了几分。
    “绝无虚言。”李坡篤定道,“首批献礼已送至码头,些许海外奇珍,不成敬意,望两位大人笑纳。日后商盟运作,帐目清晰,每月皆可核查。”
    马成旺忽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李管事是爽快人!维护海疆,本就是我等效忠朝廷之分內事。若商盟真能如你所言,於公於私,都是好事一桩!”
    云从龙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此事於国於民有利,我们自然支持。只是这商盟初立,千头万绪,名份上……暂且不宜过於张扬。可由尔等先行操办,州府默许便是。至於监管之人选……”
    他看向马知州。
    马知州立刻道,“便由本官帐下一名幕友先行负责对接吧。”
    “多谢两位大人成全!”李坡起身,郑重行礼。他知道,这第一步,成了。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换来的是在海南岛行动的合法性与保护伞。
    “至於民间传言,有人截杀蒙元使者一事,定是那连珠寨海贼所为,此事我会如实向上稟报的。这连珠寨也是实在可恨,还望李管事助我速速將其剿灭!”
    “大人说的是!我那边也在协助张队將编练乡勇,必不会误了大人的剿匪大计!”
    离开州衙时,夕阳西下。
    孙千帆低声道,“大人,一半利润,这……”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李坡目光平静,“没有他们点头,我们在海南寸步难行。有了这层关係,很多事就好办多了。记住,千帆,我们要的不是一点金银,而是这片海。”
    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威严的州衙大门,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
    打铁街,还是那个老茶馆,清心茗坊。
    李坡信步走了进去,依旧是那股令人舒服的茶香混著点心的味道。
    “客官几位?里边请!”伙计三步並作两步,热情地迎上来。
    “三位。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孙千帆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伙计。
    “还是要那日铸雪芽,还挺好喝的。”李坡又补充了一句。
    伙计见那两名护卫模样的人长得凶悍,其中一个脸上还有伤疤,接过钱,不敢怠慢。
    连忙要把他们引到內里一个小包间,李坡却是摆摆手,带著孙千帆等人来到窗边。
    “好嘞!几位稍坐,顶好的日铸雪芽马上来!再给您配几样精细茶点!”
    茶馆里的喧囂似乎与上次並无二致,依旧是那些家长里短、谁家发財谁家败业的谈资,胡屠户追求绣坊寡妇的笑话似乎还没过时,仍在被人津津乐道地咀嚼著。
    李坡慢慢品著茶,目光掠过窗外有些萧索的街景,心里復盘著与马知州、云鈐辖的周旋,以及规划后面“海南商盟”的一些细节。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拄著根粗糙的木棍,艰难地挪了进来。
    茶馆里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许多目光投向来人,带著毫不掩饰的打量,讥誚,甚至一丝快意。
    李坡抬眼望去,心头不由得一震。
    是丘文瀚丘先生。
    但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了。
    上次那件虽旧却还算整洁的长衫,如今变得又脏又破,下摆沾满了泥点子,一边的袖子甚至撕裂了个口子。
    他那曾经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鬍子,如今变得凌乱枯槁,脸上多了几块青紫的淤痕,最刺目的是他那条腿。
    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著,全靠那根木棍支撑著身体重量,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痛苦。
    那股子清高和落寞,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颓唐和卑微取代。
    掌柜的从柜檯后抬起头,语气平淡,甚至带著点不易察觉的冷淡,“哟,丘先生?可是稀客了。有些日子没见您老了。”
    话语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关切。
    丘文瀚的头似乎更低了一些,声音沙哑而微弱,全无上次见他时的高谈阔论,“嗯……来,来一碗茶。最……最便宜的就是。”
    “老规矩记帐?”掌柜的漫不经心地拨著算盘。
    丘文瀚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潮红,他哆哆嗦嗦地在破旧的长衫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於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排在柜檯边缘,低声道,“这……这回现钱。”
    掌柜的瞥了那些铜钱一眼,没说什么,示意伙计去倒茶。
    丘文瀚接过那碗粗茶,环顾了一下茶馆。
    那些茶客们或避开他的目光,或带著嘲弄的笑意交头接耳。
    “这丘老头!偷谁的东西不好,偷到那郑家去了,被人捉了,官府都不用送,直接把他腿打瘸了!”
    他显然无法再像上次那样,找到一位看似“雅致”的茶客来维持自己可怜的体面了。他蹣跚著,想找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就在这时,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了窗边,看到了李坡。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似乎认出了这个上次曾听他高谈阔论的年轻人。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羞愧,有难堪,甚至有一丝乞求,隨即又迅速低下头,想假装没看见,拖著残腿往角落挪去。
    李坡看著他这副惨状,心中莫名一紧。
    读书时读《孔乙己》那种沉鬱的感觉骤然袭来。
    他几乎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固执又无用的老书生,无甚挣钱门路,却又想喝那日铸雪芽,於是去偷郑家的书或古董,被人拿住,打折了腿。
    读书人的偷能叫偷嘛!
    “丘先生。”李坡开口叫道,声音平静。
    丘文瀚身体一颤,停住了脚步,迟疑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李坡指了指对面的空位,“若先生不介意,一同坐吧。我正嫌一人喝茶无趣。”
    丘文瀚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几下,似乎想维持最后一点矜持,但身体的痛苦和现实的窘迫很快击垮了这点虚饰。
    他最终低著头,拄著棍,一步步挪到李坡对面,艰难地坐下,那根木棍靠在桌边,发出轻轻的响声。
    “多……多谢公子。”他声音细若蚊蚋,不敢抬头看李坡。
    上次他见到李坡,发现其是马知州的红人,还想著让其引荐一番,却未曾再遇到这年轻人,如今遇到了,只是自己已是此般模样。
    伙计送来了李坡点的精致茶点。丘文瀚看著那雪白的糕点,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隨即立刻羞愧地移开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面前那碗浑浊的粗茶。
    李坡將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先生请用些点心。”
    “不……不敢,老夫……用过饭了。”
    丘文瀚慌忙摆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轻微响了一声,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
    李坡心中嘆息,不再相劝,免得他更难堪。他沉默了片刻,直接问道,“先生这腿……?”
    丘文瀚身体猛地一抖,脸上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道,
    “跌……跌了一跤……不小心,跌断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逃避,全然没了上次谈论天下大事时的“消息灵通”和洋洋自得。
    李坡看著他白的头髮和颤抖的手,想起他上次虽迂腐却仍有一份“南下投奔正统”的心气,如今却只剩下一具被生活彻底摧垮的躯壳。
    一种超越时代界限的怜悯涌上心头,或许还夹杂著上学时自身记忆中对“孔乙己”符號的同情罢。
    他知道这人迂腐,清高,甚至有些可笑,但罪不至此。
    他那一肚子无用的“学问”和“消息”,在这末世之下的琼州,或许本可以有另一个稍微体面点的结局。
    茶馆里其他人的低语和窃笑隱隱传来,像针一样刺人。
    李坡忽然下定了决心。他的梅山,他的“商盟”,草创之初,百废待兴,极度缺人,尤其是识字、懂文墨的人。
    林祥儒已不堪重负,这人虽迂腐,但毕竟是读书人,整理文书,登记造册,甚至將来教化流民孩童,总能派上用场。
    李坡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平静却认真,
    “丘先生,在下在吉阳军那边的梅山做事,如今正缺一位掌文书管帐目的先生。不知先生可愿屈就?虽处乡野,但衣食无忧,亦有薄酬,足以安身立命。”
    丘文瀚猛地抬起头,混浊的双眼死死盯著李坡,充满了震惊与怀疑,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光芒。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先……公子……所言……当真?”他终於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当真。”李坡肯定地点点头,“先生若愿意,今日便可隨我的人先去安顿。腿伤也会找郎中为你医治。”
    丘文瀚的眼泪忽然就毫无徵兆地滚落下来,滴在他骯脏的破长衫前襟上。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他一生追求功名正统而不得,落魄滚倒,甚至沦落到偷窃被打折腿,受尽世人白眼嘲笑。
    却万万没想到,在他最绝望卑微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年轻人。
    他哽咽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点头,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发白。
    李坡看著他,心中並无多少喜悦,只是那份沉鬱的怜悯之情更重了。
    他知道,自己招募的不仅仅是一个文书先生,更像是在这崩坏的世道里,隨手捞起了一个即將沉没的,属於旧时代的符號。
    他叫来伙计,结了帐,顺便帮丘文瀚也清了欠款,又多付了些钱,让伙计帮忙去雇一辆骡车。
    当丘文瀚坐上那辆简陋的骡车,离开茶馆门口时,茶馆里的窃窃私语似乎更响了一些。
    但这一次,丘文瀚只是紧紧抱著他那根破木棍,深埋著头,没有再回头看那些目光。
    李坡站在茶馆门口,看著骡车就要远去,突然朝车里的丘先生喊道,
    “丘先生!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此时乃是乱世,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不如换个名字重新开始!
    有道是,“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贤,尔小生,八九子,佳作美,可知礼。”(注1)以后便称你为丘乙己罢!”
    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
    (图片为敦煌出土,唐,咸通十年,习字贴。现存於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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