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被清冷的潭风卷得丝丝缕缕在水面上漫漾不开。
    船桨轻轻探入潭面,破开镜面似的平静,一圈圈浅淡的涟漪顺著桨叶盪开。
    只是波纹尚未飘远,便被邻船另一支船桨搅起的水纹撞碎,化作细碎的波光散在晨色里。
    朝阳刚跃出远山,金辉透过薄雾洒在潭面上,十数艘渡船正从桃镇的港口缓缓驶出,朝著潭心的桃岛漂去。
    船上挤满了百姓,身旁的竹篓里斜倚著锄头,肩头还扛著磨得发亮的铁铲。
    队伍最前的几艘船上,几名身披重甲的士兵肃然而立,腰间长刀的穗子隨船身轻晃,冷硬的甲片在晨光下泛著沉光。
    不多时,渡船穿过晨雾的最后一重屏障,稳稳泊在桃岛的岸边。
    甲冑碰撞声中,士兵统领跨步上前拉开圣旨沉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他扬声宣读朝廷詔令,字字清晰落在眾人耳中。
    “奉圣諭,需將岛上千年桃树尽数挖取,献予皇太后贺寿。”
    詔令落地的瞬间,船上的喧闹骤然凝固,只剩下潭水拍击船舷的轻响。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一声锄头落地的脆响,紧接著,低低的譁然如潮水般漫开。
    有白髮老者急得直跺脚,枯瘦的手指著岛心方向,声音发颤:“那桃树是桃岛的根!长了上千年,怎么能挖?”
    “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你们难道不知么?”
    “这桃树有灵的!”
    “是啊!”
    “这桃树有灵的,挖了可是会坏事的!”
    “每年春天满岛桃,潭水都带著甜香,挖了树,这岛还叫桃岛吗?”
    “······”
    百姓交头接耳间满是不舍与愤懣。
    有人望著肩头的铁铲,像是望著烫手的山芋,低声抱怨:“朝廷要贺寿,何苦动我们世代守护的古树?”
    也有胆小的人缩著脖子,眼神躲闪,却不敢明著违抗,只是悄悄嘆了口气。
    几名重甲士兵见状,手按刀柄上前半步,冷厉的目光扫过人群:“这是朝廷的命令,莫说这桃树无灵,就是有灵也得挖!还是说尔等要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一说。
    喧闹声顿时弱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百姓们攥紧了手中的农具,望著远处岛上隱约可见的苍劲桃枝,脸上满是无措与痛惜。
    “人劫,终究是躲不过的人劫·····”
    不远处的石桌旁,林游提著残酒,指尖摩挲著冰凉的壶身,望著潭面上渐行渐远的渡船摇头轻嘆。
    桃娘的劫难,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人道气运的垂青与认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改变既定的命途。
    簫景曜的意志,便是大景王朝的意志。
    而这俗世皇权的决断,从来都不为人道气运所左右。
    “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身旁的青石忽然亮起一抹柔和的萤光,点点光晕匯聚间,桃娘的虚影缓缓凝现。
    望著潭心方向,她的声音轻得像潭面的雾:“只是林公子这般倾力相护,实在让我·····无以为报。”
    前些日人道气运轰然降临,雷霆之威险些將她与林游一同诛灭。
    万幸林游道法已至阳神地仙之境,临危之际沟通人道意志,二人才堪堪避过死劫。
    可那至高无上的气运认可,终究抵不过俗世王朝的一道詔令。
    她的本体,那棵扎根桃岛千年的古桃树,终究还是要被挖离故土,送往京城做贺寿的玩物。
    “我不过是践行了潘老哥的嘱託罢了。”
    林游摇头。
    “可林公子所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
    桃娘回道:“桃娘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此番恩情。”
    “偿还恩情······”
    林游闻言不由陷入了沉思。
    报答。
    偿还······
    自己做那么多事,救那么多人,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洛城时心底那声关於“报答”的追问又浮了上来。
    就像这潭水的雾,明明散了,风一吹又漫上来。
    自己到底希望得到什么呢?
    或者说。
    自己救人,助人,真存著想要得到什么的念头么?
    在蟾蜍洞,见了吴轩等人误入其中,当时好像並未想过这些。
    在冥界,见著那些无法轮迴的孤魂野鬼,好像也从未想过这些。
    在那山中面对行脚商时,自己有想过这些么?
    后面的庄磊,苗志远,再到此刻·····
    “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罢了,你,无需报答。”
    林游突然笑了起来。
    报答什么的,自己从未想过,也无需去想。
    就像是“道法自然”一样。
    水往低处流,树往高处长,本就没什么目的,人若是做件事都要先算回报,岂不是把自己捆在得失的绳上?
    就像山间的清泉,从来不是为了让路人解渴才流淌。
    可路人渴了,它自然能解乏。
    这是求报答么?
    这分明是顺著本心走罢了。
    因果循环?
    不过是怕今日施恩、明日要还罢了。
    可如今再想,自己做的那些事,真成了债?
    所谓因果,未必是你给我一分,我还你一寸的交易。
    帮人,只是自己顺著不忍的本心。
    对方若想我,是他顺了不安的本心。
    可若硬要把这当成必须报答的因果,反倒落了下乘。
    “那你为何如此助我?”桃娘疑惑问询。
    她不理解林游这么做的意义。
    就因为一句潘城隍的请求?
    “为什么?”
    林游偏头:“因为我想这么做。”
    “就因为想这么做?”
    桃娘有些无法理解林游的脑迴路。
    “是的,想做便做了。”
    林游说著抬起指尖抓到了一丝快要散去的雾气:“若你当真要问一个理由,那应是自利而利他吧。”
    “自利而利他?”桃娘面露疑惑。
    “嗯,自利而利他。”
    林游说著抬眼望向了天空。
    自利而利他,不是先利自己,再利別人。
    而是帮了別人后自己心里获得的那点踏实,本身就是“利”。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自己做那些事,既不是为了因果里的回报,也不是为了道德上的称讚。
    只是因为见人有难,不忍不帮。
    见事不平,不忍不管。
    就像草木要发芽、鸟儿要归巢,本就是该做的、想做的。
    报答?
    那不过是旁人的心意,自己收或不收,有或没有。
    都不碍著自己走眼前的路。
    毕竟一个人,能顺著本心做事,能得一份心安,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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