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忠保国》 戏班子
    尤富隨后背著满是老茧的手,低头看著脚,往院外头走去。
    陆安生没多说话,看了看他的背影,吃下麵条,又挪了挪步,看著院里。一个个粗衫马褂的老少爷们,也不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端碗,大口吃麵。
    水曲村情况特殊,大旱大灾,但还只是有粮草全空,易子而食的趋势,因为几个大户的施捨,
    暂时还不到那一步。
    可飢饿是很磨人的,看看院里的人就知道了,他们一个个看上去还很正常,实际上,大多数已经严重营养不良。
    似乎还知道自己今天是来参加丧事的,会和尤家四子道几声节哀,但是大半心思全在面、饃、
    汤上。
    吃完了端碗发呆,未必是在怀念尤老太,而大概率,是在想怎么抹开农家人最后一点个人面子,再要一碗。
    要不然就是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又吃下了一大碗白面,不想隨便活动,浪费这来之不易的营养。
    也因为好久没有见这个程度的油腥,给自己撑到了。
    无论如何,反正是已经有些受不住半飢不饱的日子了。
    这份诡异的状態提醒了陆安生,水曲村的环境是扭曲的,这里隨时处在崩溃边缘。
    也许现在整个村子看起来很正常,但是不正常的爆发,也许没有多久就会到来。
    所以他的探索,必须儘快。
    所幸,现在不是没有切入点,往院边一起,几个面相相对白净的生面孔,正在理著几口大箱子,吃著比他们还好些的饭食。
    是夜,月上三桿,来拜丧的人散了大半,因为他们的职责,是白天让院子里热闹起来夜里的活动,与他们无关。
    水曲村周围,夜里又不安全,除非尤家能收留他们一共三五十个人,不然,走夜路回家,总是容易出事。
    陆安生则当然没走,他人在尤家边上,麦场附近的稻草垛堆里。和早上呆著的大院只有一墙之隔。
    这里不止他,还有几个年岁大的老头和好事的小孩。
    此时在这里凭这微薄的人气,赌自己不会遇上些什么,拼著这个风险也不走,就一个原因。
    这院內,一个“人”也没有,却有台戏,还正在演著。
    “国老皇杖臣不打,臣打篡朝谋位贼。”一个苍老的脸音顺著墙根,顺著院內的夜风,吹了出来。
    嗓音大大咧咧,亮粗獷。
    “篡朝谋位是哪个,皇兄讲来本后听。”另一个青衣声音响起,相对温和,但也比其他戏种的寻常旦角要粗礪个三分。
    这是八百里秦川,大半个陕、甘地带,都在听,都在唱这格外豪爽的秦腔。
    当然,虽然这片黄土大地上很多人是听戏成迷的戏痴,但是此时这一台却不对人唱,这是出冥戏。
    西北人听戏,从来不输一掷千金的江南豪绅,各村各镇,也许甚至可以没有土地庙,菩萨庙,
    但一定会建戏台。並且一定要是青砖大石,高柱阔面。
    有的村子,则是等庙荒废以后,又或者到了特殊节日,直接把庙当成戏台使用。
    这里的人一天到头,犁完了地,放手吃草,大多会对著耕地豪上几句。
    从黄毛小儿,到没牙的老头,很少有人不爱听戏。
    正是因此民间俗话才讲:“听了秦腔,酒肉不香。”可见一斑。
    水曲村是有戏台的,在杨朱两家的大宅外头,门面宽阔大气,只是这年头,买吃食都抠抠搜索,也就没有钱大老远请戏班子过来。至少平日里不可能。
    所以这些个村里爱听戏的老人,爱热闹的小子,都憋坏了,哪怕冥戏不能给常人看,也要伏在这墙根脚,听上几段,咂摸一下唱腔。
    “国太伴装你反问谁。”
    “只为皇儿年纪幼,让与我父坐几春。”
    “哗啦啦展开功劳薄,哪有你父的几件功。”里头,青衣国太与脸徐延昭的唱词渐渐快了起来,情绪也越来越激烈。
    这段是《忠保国》中的经典。
    讲大明王朝穆宗驾崩,万历年幼,李彦妃垂帘扶幼帝上位,可是后妃终究不好坐朝干政,於是想把御璽转交给自己的父亲李太尉。
    大明开国六王之一,徐达的后代徐延昭因此携带先皇御赐铜锤上堂问政抗议。
    节奏快,唱词绕口,而且这齣戏爭吵激中带些喜感,就让死去的人热闹热闹的目的来说,作为冥戏唱段,姑且还算合適。
    主要也是民间没那么多讲究,加上矛盾中央的国太也是个年岁不小的妇人。
    “祝大姐这唱词还是这么利落。”有个老头,燃了草烟,听了一段,一边吐烟一边用缺了几根牙的嘴,口齿不清道。“就是调子不太稳,今个太冷了吗?”
    秦腔多在乡镇间表演,常常露天,风雪无阻,陆安生有一个研究戏曲方面的师姐,所以听说过,这一点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演员上台的时候身上靠褂、盔头、围披,一套下来,重量不轻又不怎么透气,夏日三伏天一场下来,汗可成桶,能捂出一身的红痱。
    可这又不意味著这身行头就保暖,冬三月,冰冷的盔头冻的人头痛,要是在山里表演,站在台上也要顶雪受霜,全身打冷颤。
    不过也正因此,才显功夫,这个时候,又缺水又存不住温度的黄土地,不至於下雪,但好歹初冬,到了夜里温度也就只有个位数。
    陆安生有支祁灵猿体,不但那其中的自然亲和可以让他辩认温度,这体质本身,也可以让他耐住这温度。
    周围的几位则就是为了保暖才缩在稻草堆里。
    “你將我父比何人?”
    “金台观前剐王莽,他和那莽贼更相同。”里头的唱词爭吵进入高峰阶段,
    但陆安生也听出来了,这演员,確实像是在打哆嗦,却又不是冷的。
    此外,院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动:“啪嗒——”“嘎啦嘎啦——“
    尤家大院里,几个演员看到的画面,与常人想像大不相同。
    这小戏班从揽生意的大掌矩到管戏具的二掌柜到大角二角乃至学徒,总共不过十来人,在这的就有半数。
    台上是文武百官的群演,国太,徐延昭两人,台下的是外头的老戏迷们评价,失了水准,兴许是忘了调弦的器乐班子。
    这其中那从三岁就开始抓小铜锣的锣手,都抖个不停。
    拉二胡的老关大爷,有几十年经验,平日里一边抖腿一边拉,今个却安分的拉著,头也不抬。
    偏偏都这样了,仍会走调。
    两位角更不用说,青衣净角都不是一般戏子可以演的行当,十分讲究经验,他们两人唱这一出接近十年,可没有哪一回像这一次一样,手脚冰冷,汗流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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