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和蔼说:“叫我声舅父听听。”
    “啊?”
    闻清衍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什么舅父?
    他哪来姓苏的舅舅?
    苏长明不满的“啧”了声,好心解释:“你难道不知道吗?阿茵的母亲是我的姐姐。”
    闻清衍彻底呆住了,他好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和阿茵不是……不是那种关系。”
    他只是她的情人,她压根就没对外承认过他的身份。
    苏长明却不管,仍旧乐呵呵地望着他,大有今天等不到这声“舅父”他就不走了的架势。
    袖子的春生剑这时也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像是在催促他。
    闻清衍动了动嘴,好半天才低低喊了声:“舅父。”
    这声“舅父”使得苏长明朗声大笑,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好孩子。”
    闻清衍缩了缩肩膀,很想将脑袋埋到袖中,但他却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您怎么知道殊离花印记?”
    这是他们之间的道侣契印,是他教会她,但却是由她主导签订的。
    苏长明笑了起来,笑容和煦灿烂,“我也是个术士。”
    闻清衍这才想起,南道真的天璇圣者虽然归属南山剑宗,却并不修剑道,反而专研于术法。
    “所以她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他轻轻问。
    苏长明沉默了下,“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他也很好奇,在他的姐姐离开后,他这个侄女消失在外的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仅将自己弄得身受重伤,本命剑都碎了一半,甚至还丢了一些记忆。
    闻清衍忽然问:“她是在哪一年回到南山的?”
    苏长明回想了下,“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件事便是人族出了位叛道者。
    第二件事则是贺楼家最具天赋的小女儿,将自己的名字从剑碑上划去。
    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春天,一件发生在冬天。
    前一件事在轰动修行界前,被道门压了下去,除了道门高层外几乎无人知晓;后一件事则被贺楼家主一句“小女顽劣”轻飘飘揭过。
    总体来说,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只是这片大陆历史中平平无奇的一年,史书用于记载它的笔墨甚至都撑不起半页纸。
    但对于闻清衍来说,却是他短暂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页。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冬,一个不被所有人认可的少年离开了家,在悬枯海岸的碧云镇租了一间破烂屋舍,他躺在床板上,冬夜刺骨的风吹得他全身发寒。
    但在一个冬天死去也太过寂寥。
    他望着院中那棵堆满落雪的槐树,心想等到它开出第一朵花后,他再结束自己这可笑的一生。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春,与槐花一齐落下的,还有一位姑娘。
    他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苏长明继续说:“我记得那天是冬至过后没多久,”他陷入回忆中,“我那天得知贺楼家发生的事,决定去将她寻回南山。”
    “你知道的,我姐姐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
    “但我那天找到她时,她的身上都是伤,本命剑也碎了。
    “我问她是谁伤了她,但她闭而不答,只说要去月老庙,她和一个人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我问她是谁,她却说不记得了。
    “她应该是失去了一段记忆。”
    ……
    青崖山下,贺楼茵跟老青牛大眼瞪小眼。
    她回头望着叶青,难以置信说:“你确定这一把老骨头能驮得动人?”
    “青崖山不可御空飞行,”叶青面无表情说,“那不然你走上去。”
    “呵呵。”
    贺楼茵扯着嘴角笑了两声,想要召出春生剑直接飞上去却摸了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将剑放在闻清衍那了。
    想要他继续每天帮她修剑,也不知道他懂没懂她的意思。
    她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青崖山,估算了一下距离,回头朝叶青笑了下:“我今天偏要在青崖山御空飞行,有本事你就让山顶上那个死老头把我打下来。”
    “那是道宫宫主!”叶青朝她怒道。
    贺楼茵耸耸肩,不置可否,她指尖凝出一道剑意,朝山上一甩,林木纷纷摇晃,树叶簌簌落下。她将叶青的怒喊扔在身后,踩着被剑风吹落的树叶,来到了道宫宫主面前。
    老青牛去叶青匆匆赶来时,她已经在和道宫宫主下棋了。
    叶青刚想控诉一番她的恶劣行径,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头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观棋不语。于是他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看到她就烦。
    “我要黑子。”贺楼茵说。
    道宫宫主点了下头,将装着黑子的棋篓推到她面前,贺楼茵从中捻起一枚黑子,对准棋盘正中心放了下去。
    起手天元。
    他心想,这姑娘要么棋艺高超,要么是个臭棋篓子。
    但他都猜错了。
    贺楼茵不太会下棋,她只是觉得落在正中心比较好看。
    对称。
    道宫宫主挨着她落下子白子。
    贺楼茵接着在黑子旁边落下一子。
    黑子旁又接了一枚白子。
    黑子旁再落一黑子。
    道宫宫主的脸色难得浮现古怪,他谨慎地在白子旁又落下一白子。
    白子旁多了一黑子。
    黑子旁多一白子。
    五枚黑子连成一条线。
    贺楼茵高兴说:“我赢了。”
    道宫宫主,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当世最强者,此刻脸上的表情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既震惊又茫然,他不解道:“你怎么就赢了?”
    她连他一子都没吃掉。
    贺楼茵手指在五枚黑子上划拉了一下:“五点一线,我赢了。”
    道宫宫主沉默了,他久久说不出话。
    “你这是什么棋?”
    他想,他今天就算是输也得输个明白。
    “五子棋啊。”贺楼茵奇怪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温酒心想,如今山下世界他已经落后太多了。
    他定了一下心神,“重下一局,这次下围棋。”
    “好啊。”贺楼茵答应了,她将自己的棋篓与道宫宫主的调换了一下,“这次让你先。”
    道宫宫主捻起一枚黑子,慎之又慎的放在了右手边的星位。
    贺楼茵扫了眼,落在了自己左手边的星位。
    道宫宫主捻起一子落在她的白子旁边。
    贺楼茵捻起一子落在他右手边那白子的旁边。
    如此反复几次,温酒忍不住了:“你到底会不会下棋?”
    贺楼茵“啧”了声,不满道:“你棋品怎么这么差?”
    温酒闭了闭眼,他心中不免怀疑,将大陆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真的靠谱吗?
    见他迟迟不落子,贺楼茵催促,“快下啊。”
    温酒认命了,他跟她玩起了对称游戏。
    很快,棋盘便只剩下最后一处天元位。
    温酒捻起最后一枚黑子,落了上去。
    “你没有子了,”他如释重负说,“你输了。”
    贺楼茵摇头,“不,我还有一子。”
    她拿出那枚存着魔源的元珠,轻轻放置在了天元位的黑子上。
    天地忽然归于寂静。
    山间的风不再吹了,青空中的云也不再动了,就连路过的鸟儿也停下了翅膀的扇动。
    贺楼茵沉静望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快要行将就木的老人,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许久后,他说:“你赢了。”
    “那就按我的计划来。”贺楼茵说完,朝青崖山中挥出一道剑意。
    风重新鼓动,云海翻涌出万丈霞光,飞鸟一时没反应过来砸向地面,被一阵风托起,它借着这道风振翅直入万丈青空。
    贺楼茵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回头,盯着温酒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的母亲不是叛道者。
    “她只是选择了她自己的‘道’。
    “与我们不同的‘道’。
    “但殊途却未必不能同归。”
    ……
    苏长明离开后,闻清衍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埋入袖中,肩膀细细颤抖着。
    春生剑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族为什么突然发抖。
    是很冷吗?
    它飘了出来,戳了戳青年的发髻。
    青年不理它。
    春生剑又碰了碰他后颈。
    青年身体抖了一下,茫然从衣袖中抬起头来。
    春生剑飘到它面前,打量着面前青年。
    他的眼睛里怎么有那么多水?
    这就是主人经常说的“哭”吗?
    他为什么要哭呀?
    他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好像珍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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