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额上汗更多了,不敢直接拒绝,又显然极不情愿。
    竹观鱼脚步未停,仿佛只是路过,目光在班主焦急的脸上和那位陈先生倨傲的神情间轻轻一带。
    赵宏武也瞥了一眼,嗤笑一声,低骂:“洋鬼子没憋好屁。”但他並无插手的意思。
    码头的事已让他焦头烂额,不愿再节外生枝。
    这时,后台方向帘子一掀,已卸去头面、只穿著简单素色旗袍的白小楼走了出来,似乎正要离开。
    她看到被拦住的班主和那位陈先生,脚步顿时一滯,脸色微微发白。
    陈先生立刻撇下班主,迎向她,脸上堆起笑容:“白大家,正好,史密斯先生……”
    话未说完,白小楼已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却带著明显的疏离:“陈先生,抱歉,今日实在疲惫,恐难赴约,代我向史密斯先生致歉。”
    语速稍快,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先生笑容不变,声音却沉了沉:“白大家,史密斯先生一番美意,若是推拒,恐怕不太好,日后戏班子在沪上,许多事情还需史密斯先生关照。”
    这话已是近乎直接的威胁。
    白小楼纤细的手指攥紧了手袋,指节发白,嘴唇紧抿。
    偏厅入口人来人往,注意到这小小对峙的人渐多,但无人上前。
    史密斯洋行势大,谁愿为一个戏子出头?
    竹观鱼已走到酒水台,要了一杯威士忌递给赵宏武,自己则端了杯清水。
    他侧对著那边,似乎全未留意,只是低头看著杯中清水晃动的微光。
    赵宏武灌了口酒,浓烈的酒液让他舒坦了些,他皱皱眉,显然对那洋人跟班的做派很是不屑,但仍只是看著。
    就在白小楼脸色越来越白,那陈先生笑容越来越冷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陈先生?可是史密斯洋行的陈襄理?”
    竹观鱼不知何时已转过身,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客气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著那陈襄理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转向白小楼,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欣赏:“这位便是方才一曲惊四座的白大家吧?在下竹观鱼,方才听得入迷,险些误了事,冒昧请问,白大家下一场《游园惊梦》是何时?家中长辈亦好崑曲,定要再来捧场。”
    他语速平稳,態度自然,仿佛只是偶然遇到、顺势表达倾慕的普通戏迷,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陈襄理的逼人气势,又將注意力引到了戏曲本身。
    陈襄理被打断,很是不悦,但见竹观鱼气度从容,衣著得体,又与赵宏武同行,一时大惊。
    只得勉强点头,故作不知:“正是,请问阁下是?”
    “鄙姓竹,隨我家二少爷来见见世面。”竹观鱼谦和一笑,侧身让出正走过来的赵宏武,却不深究自家背景,转而再次看向白小楼,等待她的回答,態度真诚。
    白小楼怔了怔,看著眼前这清俊温和的年轻人,他眼中只有对艺术的讚赏,全无那些令人不適的贪婪与压迫。
    她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下意识答道:“谢先生谬讚,下一场…是后日下午,丹桂园。”
    “定当准时前往。”竹观鱼微笑拱手,又像是才想起陈襄理还在旁,歉然道,“叨扰陈襄理与白大家谈事了,实在抱歉。”
    说罢,便欲自然地退开。
    这番插科打諢,虽未直接解围,却打破了刚才一边倒的压迫氛围,给了白小楼和班主喘息之机,也让陈襄理不好再立刻继续威逼。
    陈襄理脸色变幻,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竹观鱼和面无表情的赵宏武,终是哼了一声,对白小楼冷冷道:“既然后日还有演出,白大家便好生休息,史密斯先生的邀请,隨时有效。”
    说完后,立刻转身回了史密斯那桌,显得仓促和害怕。
    他怕的当然不是竹观鱼,而是一直在旁的赵宏武。
    白小楼暗暗鬆了口气,飞快地看了竹观鱼一眼,低声道:“多谢先生。”
    便与如释重负的班主匆匆离去。
    竹观鱼面色如常,退回赵宏武身边。
    赵宏武瞥他一眼,晃著酒杯,似笑非笑:“怎么?看上那小姑娘了?”
    竹观鱼摇头,语气平淡:“一副好嗓子,一身好技艺,陷在这泥潭里,有些可惜了。”
    他顿了顿,像是隨口一提,“那洋人,似乎志在必得。”
    “这些洋人,玩得著呢。”赵宏武冷哼。
    竹观鱼默然,喝了一口清水。
    他想起白小楼谢幕时那惊惧的一瞥,想起她方才被逼迫时苍白的脸,想起史密斯那评估货物般的眼神。
    果然还是有些不適,十六、七岁的年龄,放前世倒是和他刚上高一的女儿差不多大。
    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他对自己说。
    堂会仍在继续,丝竹喧譁,觥筹交错。
    无人留意,那刚刚离去的少女背影,带著怎样的惶然。
    堂会散时,已是夜深。
    黄包车、汽车的马达声与铃声在百乐门外交织成一片,霓虹灯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染成曖昧的流光。
    赵宏武被几个相熟的华商缠住寒暄,竹观鱼便安静地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著这浮世绘卷。
    空气中飘来一丝极淡的、与周遭菸酒气格格不入的清冷香气。
    竹观鱼目光微侧,看见白小楼从侧门出来,已换回一件月白色素缎旗袍,外面罩了件薄呢大衣,更显得身姿单薄。
    她低著头,步履匆匆,像是要儘快逃离这片喧囂之地。
    班主跟在她身后,不住地擦汗,四下张望,神色紧张。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一半,露出那张油头粉面的脸——陈襄理。
    班主的腰立刻弯了下去,脸上堆起討好的笑。
    白小楼的脚步钉在原地,手指绞著细小的手袋链条。
    竹观鱼移开目光。
    他听见陈襄理带著笑意的声音飘过来,不高,却字字清晰:“……史密斯先生说了,后日的戏,他会包下场子请朋友来捧场,白大家务必好好唱,唱完了,先生在新雅酒楼定了席面,专程为白大家庆功,可不能再推辞了。”
    这不是邀请,是通知。
    白小楼肩头微微颤了一下,没应声,只深深吸了口清冷的夜气。
    班主连忙接口:“一定一定,陈先生放心,小楼定然全力以赴,不负史密斯先生厚爱……”
    陈襄理满意地嗯了一声,车窗缓缓摇上,黑色轿车匯入车流,消失不见。
    班主鬆了口气,转而对著白小楼,语气带上了几分哀求:“小楼啊,你看这……史密斯先生咱们可得罪不起啊!你就当帮帮班子,去吃顿饭,应付一下,好不好?”
    白小楼沉默地站著,侧脸在霓虹灯下显得愈发苍白剔透。
    良久,她才极轻地说了一句:“师叔,那《镜水月》……不能给他们。”
    声音很轻,几乎被夜风吹散,但竹观鱼的耳力捕捉到了。
    班主脸色一变,急忙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当口还提那东西!那是惹祸的根苗!史密斯先生肯出大价钱,那是看得起……”
    “师叔!”白小楼打断他,声音里带了一丝罕见的倔强,“那是师祖传下来的,我师父临终前的话,您忘了?”
    班主噎住,半晌,重重嘆了口气,颓然道:“先回去,先回去再说。”
    他招手叫来两辆黄包车,几乎是半推著將白小楼塞进一辆车里,自己坐了另一辆,催促著车夫飞快地离开了。
    竹观鱼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袖口轻轻捻了捻。
    《镜水月》,听起来不像寻常曲谱。
    “看什么呢?”赵宏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总算脱身了,带著一身酒气走过来,顺著竹观鱼刚才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空荡荡的街角。
    “没什么,”竹观鱼转身,笑容温浅,“看那白大家的戏,確实极好,二少爷谈完了?”
    “哼,一群滑头,无非是想从码头货运里多抠点好处。”赵宏武不耐地摆摆手,“走了,这地方闷得老子透不过气。”
    马车驶离这片霓虹闪烁的租界核心,窗外景象逐渐变得黯淡、杂乱。
    赵宏武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酒意上涌。
    竹观鱼静静看著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破败的弄堂口,蜷缩著的乞丐,巡逻的巡捕……与方才的衣香鬢影,仿佛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后天……”赵宏武忽然含糊地开口,眼睛仍闭著,“……你要真想去听那小姑娘唱戏,就去吧,码头上没事。”
    竹观鱼微怔,隨即道:“谢二少爷。”
    “妈的,”赵宏武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这世道,有点好东西,都招狼……”
    话音渐低,竟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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