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加快速度追过去,风在耳边爆出尖利的鸣叫,几人瞧见九凝峰上的灯火,落地时却已经晚了。
    不知名的妖物逃得无影无踪,澄心院里只站着一个负伤的云靖。
    众人见他浑身是血,衣袍上伤痕累累,仍幽幽散发着浅淡的妖气,猜测是为方才的妖物所伤。
    云靖的反应紧接着证实他们的猜想。
    他提着凝霜剑,面色冷肃道:“我与妖物交手,它见打不过便向北方逃去了。”
    众弟子见澄心院内一片狼藉,残枝败叶满地,那棵百年梧桐更是连枝桠都断了,俨然一副大战之后的狼狈景象,心下纷纷了然。
    众人之中不乏有些资历的弟子知道,北方是神尊所在的雾晴峰,雾晴峰外常年笼罩的结界暗藏杀机,可隔绝万物生灵,凶险异常。
    那妖物朝着北方去,自然没有好下场。
    难怪妖气突然消失。
    如此一想极为合理,只待明日一早神尊通报。
    再多安抚几句,众人彻底放下心,向云靖作别,作鸟兽散。
    云靖目送他们离去。直到最后一点灯火消失在浓墨色的天际,他才收了凝霜,转身朝屋内走去。
    月光如水,倾斜而下,照亮他身上斑驳的血迹。那是危急时刻压制妖力,被神火猛烈灼烧的痕迹。
    大批人马离开了,致命的拷问才刚刚开始。
    她的吻落在唇上,他实在太激动,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现了原型,在她面前显露了妖身。
    云靖想,自己现在是毫无退路了。
    可是隐约的,他在心里燃起一股希冀。
    她看到了他的妖身,依旧不停地亲吻。
    或许,或许这代表着他心底一直以来最期待、最渴望却又最不敢奢想的那个结论。
    她会怎么看待他?
    她会接纳他!
    ——她会接纳他吗?
    顾不得身上的新伤,云靖站在屋外,手已轻轻地放在门上。
    轻巧的雕花木门此刻重似千斤,轻轻一推就要用尽全身力气。
    他沉默地伫立,迟迟下不定决心。
    夜色沉静,仿佛刚才的人群、火光、喧闹都是幻觉。
    吻也是幻觉吗?
    那样炽烈,分明,也是幻觉吗?
    她的眼睛究竟是月色还是湖泊?
    他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极度的期望微微蜷缩,微微颤抖。
    静静地,云靖以额抵住冰冷的木门,就像隔着木门抵住了她的心。
    他开始后悔,后悔第一个吻结束的间隙里被年轻的情/欲蒙蔽,错失了向她确认的机会。
    不安如他,自要百般、千般、万般地向她确认。
    确认她知道吻的是他,确认她心中有他,果真有他,千真万确、万确千真。
    “嘎吱——”
    一声轻响,门终于开了。
    云靖怀抱巨大的决心,一步步走近那方软榻。
    小小的榻上,灵秋身披薄被,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少了急切,多了平静——恬淡的平静。
    她早已沉沉睡去,亮晶晶的眼睛轻轻阖上,没有月色,也没有湖泊。
    行刑的时间推迟了。
    云靖替灵秋掖了掖被子,坐在地上,守在床边,惴惴不安、一夜未眠。
    她抚摸他的耳朵、索求他的亲吻,看到他妖化的模样还是紧紧拥抱又是为什么呢?
    或许万般柔情、百转千回的答案也不过简单至极——她只是醉了。
    醉鬼哪有理智可言。
    或许这一回,她又会醉上七天七夜,而他注定要忍受七日七夜的极刑。
    遭受凌迟的无疑是他的心。
    月亮渐渐西沉,启明星亮起来。恍惚中,云靖鼻尖飘过一阵醇厚的冷香。
    那安神香的效用极强,不出片刻他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榻上的人早已不见了。
    屋内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唯有床铺被灵秋草草整理。
    云靖慌张地追出门去,整个澄心院空无一人,整个九凝峰寂静无声。
    上午她在山下经堂听学,他则到雾晴峰修炼神火。
    昨夜的事惊动神尊,今早起来遮掩过去也十分轻易。
    他们自然会帮云靖遮掩,只是免不了一顿责问。
    面对质问,云靖只说是因为身上神火突然暴走。反正除了他和早已死去的徐鉴真,太霄辰宫内没人修炼过这种法术,蒙混过关自然容易。
    昨夜发生的事就像一阵插曲,太阳出来,大家各归各位,谁也不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云靖心怀忐忑,煎熬至极。
    修炼结束,白澈和云逸替他疗伤,身上的瘢痕愈发触目惊心。
    云靖再次求问白澈有没有能消除疤痕的法子。
    白澈摇摇头,好心劝他:“这些疤痕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就是留在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靖张了张嘴,云逸接着说:“古往今来能恢复容貌、永葆青春的法子大都属于邪门外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碰。你得了容貌,自然会失去别的更要紧的东西。”
    “那就是有的意思,对吗?”云靖抓住云逸的胳膊,直直地望着他。
    白澈皱眉,瞪了云逸一眼。
    云逸只道:“这小子成日缠着你问,我若不说,难道你能应付他一辈子不成?”
    他接着说:“法子是有,只是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我不怕!”云靖急道。
    “我还没说完呢。”云逸看着他,面色愈加肃穆,“死了倒还干净,最恐怖的是死不了又染上了瘾,最后落得个不人不鬼,不敢见天日的结局。”
    “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没有疤痕,你想和凌秋在一起也是天方夜谭、绝不可能的事了。”
    他重复问他:“即便如此,你也不怕吗?”
    云靖沉默下去。
    “所以啊,少想歪门邪道,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不好吗?”
    云逸摇摇头,替他包扎好伤口。
    待此处事毕,云靖迫不及待地小跑出主殿。
    殿外空空如也。
    灵秋又没有来。
    云靖心中的不安全感越来越重,徘徊片刻,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九凝峰,活像在梦游。
    澄心院比早上离去时更安静了。
    看来她也不在这儿。
    云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一眼灵秋的屋子,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嘎吱”一声,木门轻晃。
    冷风灌入的瞬间,一道剑气忽然破空而出,直直地横在他脖颈之上。于此同时,头顶天罗地网洒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层层禁锢。
    云靖茫然地站在法阵中央,看着灵秋从一旁走出,手提召雪,寒光烁烁。
    他呼吸停滞,下意识挣了挣。
    “别动。”
    召雪代替剑气横在云靖脖间,灵秋从后缓缓绕至他身侧。
    “妖怪。”
    她轻轻咬下这两个字,眼中带着嘲弄的意味,如一柄利刃,猛地刺中云靖的心。
    她全都记得,全都知道了。
    绝望在瞬间席卷了云靖全身,他恨不能当场往召雪刀刃上一躺,就这么死去。
    然而灵秋岂能让他如愿?
    今日她翘了整天的课,先是到太霄辰宫藏书阁去找出一堆关于妖族的书籍,又冒险潜入雾晴峰,一眨不眨地看着云靖进去,主殿升起结界。结界消散,云靖跟着出来。
    灵秋敢肯定,主殿外的结界与云靖有关。
    人们常将妖魔混为一谈,作为魔族太女的灵秋对妖族了解却实在不多。
    云靖的父母明明都是人,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妖怪?
    太霄辰宫一向厌恶妖族,徐悟又为什么会收一只妖怪做弟子,还将他奉为仙门圣子的转世?
    她冥思苦想、翻遍典籍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线索,甚至因为昨夜醉酒,连云靖妖化的样子也记不真切。
    他是真的长出耳朵和尾巴了吗?
    被妙华抓住罚跪的时候,灵秋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
    不会是做梦吧?
    她伸手碰了碰唇,冰凉的感觉与昨夜对比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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