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受刑?
    灵秋拨开碍事的灌木,一眼就看到了执鞭的嵇玄,然后是跪在嵇玄面前,后背开出道道狰狞血痕的云靖。
    鲜红的血猛地刺痛了她的眼睛,灵秋死死捏住面前的灌木,植物破碎产生的苦涩气味灌满了鼻腔。
    如果冲出去,她的行动就会暴露。
    苦涩的气味从鼻腔一路蔓延。
    “啪!”
    又一鞭狠狠落下。
    刷的一声,远处灌木忽然暴起,转瞬间,十三柄长剑凭空出现,冲着执鞭的嵇玄飞刺而来,却在将要接近时生硬地转了弯,一击击中他手上的银鞭。
    伴随一声锐利的巨响,银鞭断成了两截。
    忍无可忍!
    灵秋飞身跃出。
    她手中召雪莹莹闪光,刀刃向着前方,横挡在云靖身前,是一个分明的保护姿态。
    杀意锐利,召雪发出轻微兴奋的微鸣,嵇玄猝不及防受到惊扰,微微往后顿了一顿,定睛一看,又是灵秋。
    刚从戒律堂放出来的灵秋。
    他严肃地皱起眉,却听她怒道:“嵇玄老儿,你有完没完!罚了我不够,还要罚我的阿靖!”
    “我已经说了,昨夜的火是我一个人放的,和云靖没有关系。你先是罚我跪戒律堂,又趁我不在鞭打阿靖,如此心狠手辣,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给人留。
    嵇玄忍无可忍,喝斥道:“够了!”
    主殿内的徐悟和白澈、云逸三人被外界的动静惊动,也纷纷从殿内走出来。
    几人一出来就看到灵秋手持长刀,一副磨刀霍霍向仙尊的模样。
    见到徐悟,灵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然不顾上下尊卑,怒斥他:“堂堂神尊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冤枉,自己倒在殿内乐得清闲,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
    她是被气昏了头,就连云靖在后面拼命拉她衣摆也丝毫没有察觉。
    “你你你你——”嵇玄气得快晕过去,指着灵秋大骂,“你敢当众忤逆!”
    恍惚间又找回了若干年前被九凝峰弟子气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嵇玄激动地向前迈了几步,大声喝斥灵秋:“你给我跪下!”
    “我跪下?我凭什么跪下!”灵秋丝毫不从,“明明是你们冤枉我家阿靖!”
    “你!”嵇玄指着灵秋咬牙切齿。
    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弟子敢这么对他说话,嵇玄气血直冲上头,眼前竟突然出现一片眩晕。
    一旁的白澈见状立即上前扶住他,安抚道:“师叔冷静。凌师妹只是不明真相,一时莽撞。师叔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
    白澈安抚住嵇玄,这头,徐悟终于开口。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质问灵秋:“你是怎么上得了雾晴峰的?”
    灵秋一愣,正想鬼扯,徐悟接着说:“今日云靖不慎弄丢身份玉牌,罚他是理所当然,不存在冤枉。”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怎么上雾晴峰的?”
    灵秋朝身后的云靖投去一瞥。
    四目相对,她从他眼中读出清晰的愧疚。
    傻子。
    灵秋扭过头,直视徐悟:“是我偷拿了阿靖的玉牌。”
    云靖在身后拼命扯她的衣摆,竭力撑起重伤身体,嘶哑道:“不是这样的,是我自愿给……唔唔!”
    灵秋毫不犹豫地用咒封了他的嘴。
    “是我自己偷拿的。”她重复。
    “是我以为阿靖在雾晴峰受人欺负,想跟在他身后时刻保护,这次偷拿了他的玉牌。”
    灵秋跪在地上,向徐悟叩首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以下犯上。要打要罚,听凭神尊处置。”
    “你是为了保护圣子才偷拿了玉牌?”云逸惊呼,“你为了保护圣子不惜偷拿玉牌!”
    “你知道这在太霄辰宫是什么罪吗?”他严肃地看着灵秋。
    “会死吗?”灵秋抬起头,眼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徐悟和嵇玄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某种久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深深击中了两人,以至于空气有一瞬间诡异的沉默。
    “凌师妹对圣子真是情深义重。”
    沉默中,白澈走到灵秋面前,从她手中接过玉牌,跪地双手呈给两位尊者:“看在真情难得的份上,请师尊和师叔从轻发落吧。”
    嵇玄尊者皱眉看着他。
    云逸见状也立即上前,跪地附和道:“是啊,两位师弟师妹少不更事,此事也是事出有因,恳请师尊和师叔从轻发落。”
    “既然两个师兄都为你们求情——”徐悟颔首,“那就罚你二人在此处长跪十二个时辰。今日之事,日后若再犯,立即逐出太霄辰宫,绝不容情。”
    他扫视过白澈手中的玉牌,没有接过,转身回了主殿。
    见事已成定局,嵇玄愤愤不平,狠狠瞪了灵秋一眼,也只好离去。
    云逸赶紧上前扶起白澈。
    “你说你,说跪就跪,难道忘了自己腿上还有旧伤吗?”
    他深皱着眉,想不通自己师弟为什么要替这两人求情,白白地趟这趟浑水。
    白澈借云逸的搀扶站起来,把玉牌还给灵秋。
    后者惊讶地看着他。
    白澈温和道:“这是师尊的意思,可以收。”
    灵秋望着他,半晌,缓缓伸手拿过了玉牌。
    白澈温柔地笑了笑,由着云逸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跪了片刻,他腿上的旧伤又有复发的趋势。
    云逸替他疗伤的时候还在唠叨,说他不该管别人的闲事。
    “不是这样的师兄。”白澈耐心地对云逸解释,“要让凌秋和云靖情投意合,这份感情越是真挚,真相暴露的那天才会越撕心裂肺。刀才会落得更快,更狠。”
    他看着远方:“其实师尊早就想到了这点,我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罢了。”
    窗外,月凉如水,灵秋和云靖并肩跪在殿前。
    衣袍铺展,沾了一地寒露,灵秋垂着头。
    自从到了太霄辰宫她总是下跪,现在云靖也被罚跪。
    以后她打上太霄辰宫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会不会少恨她一些?
    人魔两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进入逍遥派的第一天起灵秋就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被凡人的虚情假意迷惑,动摇心志。
    她一直是这样做的。
    虽然后来在逍遥派的十年的确动了真心,依然能在猜到兰翘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幻化出剑气。
    那时她虽没动杀心,却也容不下丝毫闪失。
    一直以来,她都把阳华仙会当作与逍遥派切割的节点。
    她也的确做到了。
    可是她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放松了警惕,任由云靖像江芙和兰翘那样靠近自己,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对此毫无察觉。
    等灵秋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冒着暴露的和被嵇玄杀死的风险。
    白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真的想与嵇玄决一死战。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目睹他鞭打云靖。
    百年间灵秋从未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刻,这让她产生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她必须做出选择——远离云靖,或者说服自己。
    如果是以前,灵秋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可是冷风里,云靖轻轻侧过身体,用布满鞭痕的后背替她挡住深夜的严寒。
    灵秋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潋滟的水色在清冷的月下莹莹生辉。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偏向第二个选择。
    于是就像五年前跪在逍遥散人面前接受拷问时那样。
    “为什么要救他?”
    灵秋看着云靖的脸,喃喃答道:“因为好看。”
    他的确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漂亮。
    这是多么合理的一个借口。
    其实她对云靖的喜欢,就像对漂亮衣服和路边花草的喜欢一样,对吗?
    对吗?
    灵秋想,她喜欢人间的花——那是暗无天日的魔域里从未有过的景色。
    她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希望它们长在魔族。
    可是倘若有朝一日真的灭了太霄辰宫,灭了银霜楼,杀尽天下抵抗魔族的修士,只剩下云靖一人,她也从没想过把他带回魔域——那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她喜欢云靖,希望自己和他一起留在人间。
    灵秋不知道,她只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一种近似坠落般的惶恐,急切地要找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理由。
    “什么?”
    云靖没听清她的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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