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千秋万世,也没有长长久久。
    他还有好多事想做。
    他们还有好多事没做。
    怎么舍得?
    两股气息在体内翻涌,谁也容不下谁。
    过了太久,睁开眼睛,四目皆是茫茫的烈火,云靖却再也不觉得痛。
    他有些恍惚地想起那枚被灵秋当面扔下悬崖的香囊。
    绣了快一个月的鸳鸯,她只戴了片刻,还没被桂花的甜香浸透,还没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他不要堕落成妖,不要预言成真,不要有朝一日与她手中的召雪迎面相撞。
    很漂亮的一个晴天,阳光斜斜地洒下来。
    火焰渐渐熄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灵力勉强压制住了妖力,云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往前一扑,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做得很好。”徐悟及时扶住他,“你要试着控制体内的这两股力量,让它们为你所用。”
    他的语调虽然还像平时一样冷静,心头却难忍震惊。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在三人打算合力起阵强行封印云靖时,他竟然自己学会了控火。
    徐悟曾见过徐鉴真修炼,远没有云靖这般迅速。
    或许九尾狐族在修炼一道上天赋异禀,果真与旁的妖物不同。
    徐悟瞄了眼云靖满身的灼伤,收了结界,唤弟子将他扶下去。
    今日来替他疗伤的是白澈。
    云靖躺在床上,见到白澈的瞬间立即强撑起身体。
    他试图坐起来,手撑在床上,指节微颤着,骨节咔哒作响,勉强抬起上半身。只一瞬,胸口剧痛便犹如刀割,眼前一黑,身子一歪,重重跌下床去。
    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血顺着鬓角蜿蜒而下,云靖大口喘息着,还想再试。
    他伤得太重了。
    白澈快步上前,劝道:“没用的,这火的威力不小,短时间内你抵抗不住。”
    他抓住云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掌心一片濡湿,黏腻伴随着软烂,白澈低头一看,是云靖身上的血和碎肉混作一团。
    被火摧残过的身体无一寸完好之处,唯独那一张脸,擦去血迹后除了额角那道新鲜的撞痕,再无半分伤处。
    他是第一次修炼神火,却在心念的驱使下护住了脸。
    这样强大的执念,白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一味埋头施法替他疗伤。
    因为血脉的原因,云靖的伤有一部分早已结痂,很快便停止了出血。
    出于同情,白澈额外给他渡了些灵力。
    云靖一动不动地看着白澈替自己疗伤,似有什么话想说,几番犹豫还是作罢。
    自从拔出琅琊剑的第一天起,他的生活开始急剧转变。
    渐渐的,他学会把事情往心里咽。
    白澈显然注意到这一点。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他看了看云靖身上的伤,摇摇头,“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
    云靖坐在夕阳形成的弧光下,金灿灿的阳光里,侧脸苍白到近乎透明。
    他对白澈的话不置可否。
    血顺着额角一路蔓延至下颔,蜿蜒成一线殷红,他却仿佛并不在意,只侧头望着远方,神色淡漠,像是在看与自己无关的风景。
    白澈知道他在看哪里。
    这扇窗正对着南方,是戒律堂的方向。
    那里有他真正在意的人。
    白澈替云靖仔细包扎好伤口,却单单绕过他额间的那处新伤,只施了些止血的咒语草草了事。
    云靖困惑。
    白澈却笑了笑:“不是要去见凌师妹吗?带着伤去扮得可怜些,好让她心软。”
    他接着道:“我已经提前和守门的师弟们交代好了,你只管直接去找凌师妹。今晚,无论是雾晴峰还是戒律堂都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师兄为什么要帮我?”
    “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师兄。”
    白澈看向远处,仿佛突然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
    “许多年前,我也曾有过一个在意的人……”
    他笑了笑,就停在这里,没再说下去。
    云靖就这样带着额角的伤去了戒律堂。
    彼时灵秋整个人缩成一团,正跪得心烦。
    这鬼地方在太阳下山以后变得更冷。她跪得太久,膝盖都没了知觉。
    更惨的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她现在比夜猫子还清醒,毫无保留地体会到了罚跪带来的煎熬。
    薛成昭一巴掌,云靖十巴掌,该死的嵇玄更是无数掌!
    灵秋在心里一边扇巴掌一边哄自己睡觉。
    云靖推开戒律堂的大门,动作轻得不让里面的人发觉。
    石墙高耸,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正中间的姑娘。
    堂内空无一人,寂寥又清冷。她穿着与其余弟子别无二致的白衣,半隐在夜色中,渺小得像一道虚影。
    沉沉阴影吞没了万物,唯独那抹皎白尤其鲜明,宛若一缕月色,静静悬挂在天幕正中。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云靖站在原处,感觉五脏六腑全都痛苦地搅作了一团。
    他眼眶一酸,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好像这两日来强忍住的所有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猛地松懈,云靖站在门口悄悄抹了会儿眼泪,强咽下情绪,仔细整理一番才终于走进戒律堂。
    灵秋在心里默默甩了嵇玄整整一千个巴掌,正要甩出第一千零一个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一眼就看到了云靖。
    坏心眼的月光穿过窗户,不识好歹地落在他肩头,勾勒出矫健而流畅的轮廓。
    他一步步走近,玉带锦衣、长袍曳地,轻易便牵引了整座天地的目光。
    如此招摇,不像仙门修士,倒比从前更像个富贵公子。
    灵秋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背过身去。
    等她背过去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人却已经走到身边了。
    灵秋低头盯着面前那双长靴,目光一路上移到修长的小腿,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云靖轻声唤她:“秋娘。”
    灵秋才终于抬眼看他。
    她的眼神径直落在他额角的伤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叫我娘,我才不是你娘。”
    她早就忍不了了。
    “不是这样的。”云靖急忙解释,“人间常称女子为某娘,不是把你当成我娘的意思。”
    “所以圣子大人的意思是我孤陋寡闻了?”
    灵秋懒得看他,只是讥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来不及细想她为什么会分不清称呼,云靖着急地解释。
    “我没有要把你当成我娘。是因为你不许我唤你小秋,所以我才换了一种称呼。”
    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扶灵秋:“外面的看守已经走了,不要再跪了,快起来。”
    灵秋却一动也不动。
    云靖在她面前蹲下,连忙从境中取出一盒桂花糕,急急递到她手边,轻声求饶道:“对不起,那天都是我的错。从今以后你想让我唤你什么我就唤你什么,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那你现在就去把嵇玄捉过来,让我狠狠甩他几个巴掌。”
    灵秋斜眼看他,冷笑道:“你做得到吗?”
    她随手推了云靖一把:“滚开,别挡在我面前。”
    起来?
    他难道觉得是她自己不想起来吗?
    云靖被她一推,整个人倒向一边,手里的桂花糕险些洒了一地,他急忙护着,脑袋不慎磕在地上,额角的伤又开始渗血。
    云靖就这么顶着血爬起来,用力晃了晃眩晕的脑袋,先把桂花糕设了个结界,小心安顿到一边。
    灵秋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把他推倒在了地上。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抬起头来,云靖又凑到跟前,额头破了,眼睛也红了,看起来比进门时还要委屈三倍不止。
    没错。
    就是委屈。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灵秋就隐约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在委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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