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涮豌豆尖
    表演罢,吴铭收势落地,见满座俱静,解释道:“此肴以山药和糖丝烹制而成,复撒糖丝作霜,恰如霜华映梅,聊助雅兴。望诸位官人趁热品鉴。”
    五人闻言如梦初醒,细观盘中“霜梅”,不由得啧啧称奇。
    王安石想起吴掌柜昔日所绘糖画同样令人叫绝,感慨道:“京中庖厨但知糖味甘甜,唯吴掌柜竟能以糖作画,点糖成丝,赋其诸般变化!此等境界,旁人实难企及!”
    韩绛、韩维和吕公著亦叹为观止,赞不绝口。
    韩缜早看得目眩神驰,此等奇技,实乃生平仅见!
    心想京师果真藏龙卧虎,这位吴掌柜确为不世出的奇人!
    又念及吴记雅间一席难求,此刻掌柜的近在眼前,岂能错失良机?
    当即道:“吴掌柜,近日来,韩某屡遣家仆至贵店预订雅间,迄今未能如愿。不知掌柜的可否稍作通融,为某预留一席?”
    另四人吴铭皆识得,唯独此人面生,显是韩缜无疑。
    当面相询,总得给几分面子,遂婉言道:“小店雅间确已订满,若遇退订或得空席,定遣人至贵府通传。”
    韩缜大喜:“如此,某便静候吴掌柜佳音!”
    此间事了,四人拿上一应器具、食材告退。
    吴铭感觉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何、谢二人几乎快要冒出星星眼来,曹铛头则满眼敬畏,他越发相信坊间有关吴掌柜曾得神仙点化的传闻不虚。此技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吴铭坦然处之,不以为意。
    甩丝本就是观赏性大于食用性的技术,说白了,卖的是桌前服务和情绪价值。
    他以前看过韩国的一档美食综艺,节目里的中华料理厨师上来就是一手甩丝,瞬间技惊四座。宋人有此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曹、何、谢三人先行回灶房,吴铭则随仆役前往后院——之前已让其代为通传,这种花活儿,当然要给孩子们表演一番。
    “吴川哥哥!”
    众孩童听罢仆役转述,早已翘首以盼,此刻远远见着来人,除王雱和王芷,余者皆随小七娘一口一个“吴川哥哥”呼喊起来。
    其实如今的王蘅已知晓“吴记川饭”四字的含义,怎奈叫习惯了,既然吴川哥哥没意见,索性便将错就错。
    吴铭先向吴琼行礼问候,随即架起桌案,点燃炉膛里的柴薪,如法炮制。
    当他登高而立,将盛满糖浆的陶盆倾覆,甩出漫天糖丝时,座中响起齐齐的惊叹声,连素来稳重的王雱,也不禁瞪大了眼,嘴巴张成o形。
    又收获一群小迷弟、小迷妹!
    王蘅忙不迭夹取一块山药,立时拉出长长的糖丝来,端的有趣!
    入口微烫,呼呼吹凉再细细咀嚼,只觉外酥里软,甜沙软糯,很合她的口味,换作平时,她定当大快朵颐,今日嘛……
    众孩童竞相取食,王蘅却浅尝辄止,搁筷问道:“吴川哥哥,还有多少道菜?我们快吃饱了!”
    吴琼诧异地看了小女儿一眼。
    怪哉!蘅儿以往总是眼大肚皮小,今日怎的一反常态,突然省得适可而止了?
    吴铭却心里透亮,不仅小七娘,王芷也浅尝辄止,投来期盼的目光,姐妹俩正等着吃蛋糕呢!
    他如实道:“还有五菜一汤,须依次呈上。”
    吴铭知道姐妹俩心急,但急也无用。冬天不比夏日,菜若一次性上齐,夹不了几筷子便凉了,最好隔一会儿上一道菜,留给客人品尝的间隙。
    重回灶房时,何双双正在烹制茄夹。
    在入职吴记之前,她本是享誉京师的私厨娘子,吴铭遂将今日宴席菜品中的两道交给她来做,茄夹正是其中之一。
    夹菜原是宋代的面点,即以面饼夹馅料炸制而成,宋人称之为夹子、夹儿,东京的街头多的是此类吃食,馅料、造型各不相同:肝脏夹儿、细馅夹儿、笋肉夹儿、蛾眉夹儿、金铤夹儿……
    宋代之后,风靡一时的夹子却几乎销声匿迹,许是在流传过程中改了名称,导致难以对号入座,毕竟,由夹子演变而来的藕夹、茄夹一直流传至今。
    吴铭揭开砂锅查看羊排的状态,霎时鲜香扑鼻,将汤中软烂的萝卜挑出,再倒入新切的萝卜块。
    随后着手烹制干锅千叶豆腐和醋溜白菜。
    ……
    前院里,五人把酒畅言,皆已微醺。
    席间珍馐固然滋味妙绝,怎奈五人食量平平,且无暴饮暴食之习,菜未上齐,便已觉七八分饱足。
    除了最初呈上的三杯鸡和松鼠鳜鱼,余皆所剩不少。肉蟹煲虽也是头几道呈上的菜,可此菜量太足,食材太丰盛,螃蟹、大虾本是珍稀食材,吴掌柜却似不计本钱,单是这一锅便所值不菲!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幸而肉蟹煲、干锅豆腐等菜皆可置于小风炉上边热边吃,今日旬休,闲来无事,慢慢享用亦无妨。
    “四喜丸子、羊肉汤——”
    仆役呈上今日宴席的最后两样菜品,仍是一大一小两口砂锅,竟教吴掌柜首尾呼应上了。
    揭开锅盖,酱香与鲜香立时随热气四溢飘散,五人尚未作何反应,呈菜的仆役先自咽口唾沫,今日尽顾着呈菜,早已馋得不行。
    但见较小的砂锅里,五颗油亮的肉丸足有孩童的拳头大小,浸润在少许浓稠的酱汁里,酱汁仍咕噜噜冒着细小的气泡,蒸腾起袅袅热气,挟裹着醇厚的脂香、酱香直往鼻子里钻。
    较大的砂锅里则盛装着清亮的羊汤,汤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油珠,羊排与萝卜半沉半浮,少许青翠蒜苗点缀其间。浓郁的羊脂鲜香瞬间扑了满面,顿觉遍体生暖。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得见闻得着,却无福品尝。
    好在,仆役的目光扫过席间,见各色菜肴所剩颇多,想必吃不完,而府里的剩菜一向不过夜,终究会落到他们这些下人的肚皮里。
    王安石正欲举箸夹菜,忽见仆役又呈上一锅羊汤和一盆鲜翠菜蔬,他定睛细瞧,却辨认不出,奇道:“此为何物?”
    仆役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物唤作巢菜,原是豌豆苗最顶端的一小撮儿嫩叶,于羊汤中涮而食之,滋味甚美。蜀人最喜此种吃法。”
    五人面面相觑,王安石看向韩缜:“玉汝兄见多食广,竟也不曾听闻?”
    韩缜略一沉吟:“似有耳闻,但从未亲见……”
    他虽是京中有名的饕客,对八方美食却也做不到如数家珍,何况大宋物产丰盛,有没见过的食材再正常不过。
    羊汤并不稀奇,入冬后,东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顿顿饮羊汤以御寒。
    稀奇的是巢菜,冬日的餐桌上难得见到一抹翠色。
    饮食之趣正在于尝新尝鲜。
    王安石当即吩咐仆役将那锅净羊汤煮上,五人则将筷子伸向另一口砂里的四喜丸子,正好一人一颗——原定食客只四人,岂料韩缜不请自来,打了吴铭一个措手不及,只好多做一颗。
    肉丸看似紧实,实则松软细嫩,筷子轻压,便即塌陷四裂,露出内里浅色的肉馅,除了肉糜,似还夹杂着别的食材。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肉丸软烂,一抿即化,融入肉馅里的酱汁随之释放,细细咀嚼,肉馅里原来还掺了少许笋丁、荸荠丁和香菇碎,诸般滋味在舌尖上交织,丰富却融洽。
    与此同时,仆役已煮沸羊汤,将巢菜倒入锅中略微涮两下,连汤带菜分别盛于五只碗中,奉于主宾座前。
    王安石先夹起一块羊排品尝,肉质同样炖得软烂,牙齿稍压即脱骨,浓厚的羊脂鲜香随之绽开,略带着羊膻气,随汤汁滚落腹中,顿觉通体生暖,四肢舒泰。
    随后夹取一筷翠嫩的巢菜,入口之际,草木清气瞬间充盈唇齿。
    好嫩!
    冬日里竟还有这般嫩气的菜蔬!巢菜独特的清香冲淡了此前各色菜肴的油腻感,只觉清爽怡人,胃口大开。
    当真妙极!
    前院里的五人喝汤吃菜之时,后院里的众孩童早已饱嗝连连,刚呈上的羊肉汤唯有吴琼和王雱各自盛取一碗品尝,余者皆已吃不下。
    不对……
    “芷儿,蘅儿。”吴琼看向两个女儿,“你二人自始至终都懒于动筷,当真吃饱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并未正面作答,反而问那呈菜的女婢:“今日的菜品可上齐了?”
    女婢点头称是。
    “非也!”王蘅言之凿凿,“定然还有一道菜!”
    “这……”
    不止女婢,吴琼和王雱同样不明所以。
    王蘅吩咐道:“你且去灶房里询问吴川哥哥,该上最后一道菜了!”
    “是。”
    尽管摸不着头脑,女婢仍领命而去。
    “蘅儿,你又在胡闹。”吴琼轻轻蹙眉,“今日的食单我看过,菜品确已上齐。桌上还剩下这许多菜肴,你若没吃饱,尽管取食,岂能恃宠而骄,为难吴掌柜?”
    “娘亲有所不知,”王蘅终于袒露实情,“吴川哥哥特意为姐姐备下一份生辰礼,我和姐姐都等着吃这道菜哩!”
    此言一出,众孩童立时七嘴八舌询问详情。
    “莫急,等菜上桌后不就清楚了?不过嘛,”王蘅摆出小大人的姿态,模仿起母亲的口吻,“饮食应适可而止,切忌眼大肚皮小,你们若吃饱了,就不要再逞强。”
    吴琼瞬间有点黑脸,还以为女儿有所长进,敢情长的是心眼,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恼火。
    不多会儿,女婢便端着奶油蛋糕归来。
    只远远瞧上一眼,吴琼已认出此肴,惊讶道:“滴酥?!”
    生酥可是珍贵食材,吴掌柜一出手便是如此大一块,当真阔绰!
    离得近了,赫然见菜肴侧面绘有纹饰,顶上缀着花朵,竟皆以滴酥制成,此等手艺,委实匪夷所思!
    这份礼物市价已然不菲,情谊更重!
    吴琼问道:“芷儿,吴掌柜特赠厚礼,你可曾当面谢过?”
    王芷如实作答:“之前相见时已经谢过。”
    嘴里答话,眼睛却紧紧盯着蛋糕,当女婢将之呈于桌上,她立刻指着最大的那朵花宣誓主权:“这朵花归我!”
    王蘅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将剩下五朵花分给娘亲、邻家的三姐妹及自己。
    王雱确如七娘所料,对此浑不在意,反正都是滴酥,外形再美观,滋味也不会更美。
    倒是男孩儿们叫嚷起来:“我也要花!”
    王蘅当即插腰瞪眼:“我觉得我的分法很合理,谁赞成,谁反对?”
    男孩儿们浑身一激灵,回忆起平日里的种种,瞬间偃旗息鼓。
    得亏吴铭不在场,不然瞧见这一幕,定要大吃一惊,原来七夫人的悍妻形象在幼时便已初见端倪。
    吴琼将自己的那朵花让给了在场年龄最小的男孩。
    众人分而食之。
    切开方知,外表裹着滴酥,内里却是松软的糕体。
    王芷和王蘅自然分得最大的两块,余者皆已饭饱,只取少许品尝滋味。
    小七娘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奶油蛋糕送入口中,浓郁的甜味和奶香立时在舌尖上扩散开来,冰凉丝滑的生酥迅速融化于无形。
    咬下是松软的蛋糕坯,远比市面上所售的任何一款糕点更加松软,蛋香和甜味随之释放,与生酥的乳香交融,香甜而不腻。这也太好吃了罢!
    王蘅十分庆幸自己留够了肚皮。
    她一勺一勺慢慢品味,可再是细嚼慢咽,终有吃尽之时,最终只剩下那朵栩栩如生的小花。
    王芷也是同样的吃法。
    姐妹俩看着碟中的花朵,迟迟不忍落勺,观赏良久,终于送入口中,生酥化为冰凉奶香的刹那,喉间不由得溢出一声喟叹!
    王芷面露餍足之色,心想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罢,若是今后每个生辰都能请来吴掌柜掌灶,那该多好。
    她心中惦念的吴掌柜,此时已同何、谢、李、孙四人驾着餐车、推着独轮车出了偏门。
    “吴掌柜留步!”
    张伯领着仆役送来今日的宴席钱,此间距吴记川饭路途颇远,食材耗尽后,独轮车便空了出来,正可顺道带回,省得他明日再跑一趟。
    吴铭五人将钱箱装车,辞过张伯,沿来时路打道回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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