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醉翁之计
    在数名禁军的“护送”下,三人一车隨李宪连过两重宫门,入得宫来。
    两侧朱墙耸峙,夹道成巷,一条笔直甬道延伸而去,宽阔平整,不见尽头。放眼望去,空寂无人,唯闻驴蹄、脚步的迴响和朔风穿巷的低鸣,更显清冷肃穆。
    吴铭一行虽只是访客,但只要进了宫门,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相关规矩他早已从李宪处得知,並再三嘱咐过何、谢二人。
    简而言之,即孔圣人提倡的“四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两个厨娘均已摘下帷帽,生平头一回步入皇宫大內,莫说庶民中罕有此等际遇者,便是许多地方官员,终生也进不了几次宫。
    要说完全目不斜视,未免强人所难,不东张西望就算合乎礼仪,眼角余光少不得要四下窥看。
    西行数百步,过宣祐门向北,人烟逐渐稠密,始见內侍捧匣疾行,禁军按刀巡视,身影往来於殿阁巷道之间。
    一路无话。
    及至会通门前,李宪方才驻足开口道:“吴掌柜可於此处设摊。”
    负责尝菜、传菜的內侍早已携一应御用器皿在此恭候。
    为官家进奉肴饌,岂能用市井粗器?一恐不洁,二来,禁中器具之雅致精美,绝非坊间庖厨的藏品可比。
    盘盏皆纳於蒸笼中,架在炭炉之上,隔水文火慢煨。时值天寒,此法可保器皿温热,盛餚后不致骤冷。
    李宪將司膳陈俊引见给吴掌柜,隨后自往禁中通传不提。
    当对方出现在视线里时,陈俊立即被那辆造型奇特的餐车吸住视线,此刻復又仔细打量吴掌柜,见此人身形虽壮,却不似寻常庖厨那般肥头大耳,亦无市井之气。
    坊间近来盛传吴掌柜得神仙点化,承灶王爷衣钵,是以技艺卓绝,京中无有可比者。
    这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然而,眼下观之,此人端的不俗。
    陈俊心下存著几分敬意,言辞便略显客气:“吴掌柜,可否取出食材、炊具让我等一观?”
    在宫里设摊不比外面,进献美食自有一套固定流程,李宪早已详实相告。
    吴铭三人立刻取出一应食材、炊具,供陈俊等內侍检验。
    看得出来,吴掌柜为此番进献做足了准备,所用虽非珍稀食材,然诸多味料委实惊人!
    以白为例,陈俊知道蜀地出產的霜品质上佳,因其色泽洁白,又称作白。
    此物御厨房里也有,极其珍贵,且品质似乎比不上吴掌柜带来的白,单这一小碗,卖个几千钱绰绰有余。
    尝验时,陈俊没好意思尝太多,只略舀取一小匙送入口中。
    好甜!这可比寻常的霜、土白甜多了!
    更遑论还有这许多秘制的酱料、馅料。
    陈俊早盼著这一刻了。
    听闻吴记的蛋烘糕足有十种熟馅可供选择,风味各异,滋味俱佳。
    此时逐一品尝,方知传言不虚,真箇妙极!
    馅料丰盛若此,哪怕夹在炊饼里,也绝不会难吃!
    想到官家顶多择其一二,不能遍尝,不免有些惋惜。
    陈俊忽道:“郭尚食仰慕吴掌柜已久,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吴掌柜为官家烹餚时,另备一份,送至殿中省,眾御厨也想尝鲜。”
    吴铭点头应下。
    明面上只有两位食客,实际上要做的菜远不止两份。
    先是李宪提议另备一份,以孝敬张供奉;眼下陈俊又提出同样的要求,再加上司膳尝验的那一份,这便是五份了。
    待会儿说不定还要续几份——
    幸而,吴铭这回备足了料,赵官家肚量再大,也决计吃不完,多余的食材则用於款待王安石一家。
    话说回来,这李宪进宫传个话,是不是有点过於久了?
    说好的相距不远呢?
    李宪心里也苦,他已在凝暉殿外等候多时。
    偏生不巧,在这个当口,欧阳学士正在殿內面圣奏对,迟迟未出。
    不止李宪等得心焦,偏殿里翘首以待美食的赵希蕴同样度时如年,见梁怀吉探讯而归,蹙眉询问:“吴掌柜仍未进宫?”
    “吴记餐车已至会通门外,只是,官家適才召见了欧阳学士,眼下正於殿內奏对。”
    “啊?今日休沐,何事不能明日再议?”
    “奴婢不知,或涉朝政要务。”
    赵希蕴扁扁嘴,快快不乐。
    在禁中的眾多宫殿中,数凝暉殿距会通门最近,赵禎本是为吴记的新餚而来。
    一刻钟前,翰林司內侍忽然来报,言欧阳修有要务面陈。
    左右无事,遂召其入殿奏对,想来耽误不了不少时辰。
    岂料欧阳永叔竟滔滔不绝!
    所奏虽为经国良策,有关今科科举黜虚词、立新风的建言尤为独到,颇合他意,却远谈不上紧要,本可具表以呈,或明日再议。
    念其勤勉,感其热忱,赵禎不忍中断,只得耐性倾听,间或頷首称善。
    眼见吉时已过,近侍频频探头,显已万事俱备,只待圣諭。
    赵禎虽然耳闻欧阳修侃侃陈奏,心神早飞至那蛋烘糕、烤冷饼、姜撞奶上——
    吴掌柜今日所献之餚,尽皆前所未闻,却不知滋味如何——
    一念及此,只觉腹中轆轆。
    “官家?官家!”
    “嗯?”
    赵禎驀然回神,正迎上欧阳修殷切的目光:“臣適才所言,官家以为如何?”
    你適才说什么了——
    赵禎正色道:“朕以为,眼下已过午时,不若先进些茶点,稍慰飢肠,再商国是。”
    欧阳修等的便是这句话,立时顺势道:“圣虑周详,臣亦略感飢饿。”
    说罢,君臣相顾默然。
    依常例,臣下此时便当告退,何以戛然而止?
    这是何意?
    莫非——想留下来蹭饭?
    静待片刻,见欧阳修无意辞去,赵禎只好提议:“今日召吴掌柜於会通门外设摊,永叔当值辛劳,不若让其多备一份点心,你便在此间用膳罢。”
    “吴掌柜——可是吴记川饭?”
    欧阳修面露讶色,隨即行礼谢恩。
    他心下欣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吴掌柜奉旨入宫设摊,你情我愿,无由諫阻。这便罢了,若是官家尝罢美食,欲强留吴掌柜执掌尚食,那他定要面刺陛下之过。
    不仅如此,此番还可品尝吴记的新餚,这个班加得真值!
    赵禎並未多虑,想来吴掌柜备料定有余裕,多做一份倒也无妨。
    会通门外,眾人枯候良久,连陈俊等內侍都有些不耐烦,正欲入禁中探问,恰在此时,李宪终於衔令而归,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吴掌柜备料可足?须再为欧阳学士烹製一份。”
    “足矣!”
    再加一份,也才六份,捎带手的事。
    李宪將官家、公主及学士各自所选酱料、馅料告知。
    炭火早已点燃,炊具也早已架起,开做!
    何双双著手烹製蛋烘糕,前番在赐盛会做过不下百次,早已得心应手。
    谢清欢將冷麵置於烤盘上,心里不无忐忑。
    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厨娘,眼下却要给天子烹餚,相当於刚出师就要操持国宴,能不紧张吗?
    但勤勉与汗水不会辜负,经过这段时日的苦练,区区烤冷麵,她已能信手拈来。
    吴铭取出洗净的生薑,切碎后挤出薑汁。
    姜撞奶的薑汁一定得现做现榨,一旦久置,其中的姜蛋白酶便会失效,成菜將大打折扣。
    要挤六份薑汁,须费点工夫,好在这是一道甜品,最后才上。
    一边烹製一边听內侍閒聊。
    陈俊问起耽搁许久的缘故,李宪嘆声道:“说来也巧,恰逢欧阳学士在殿內面陈奏对——”
    真是巧合吗?
    吴铭回想起数日前,醉翁家的僕役到店取食时,特意问明了今日摆摊的时辰。
    他怎么觉得,醉翁是存心蹭饭呢?
    不多时,浓郁的香气便隨热气四溢飘散。
    在场的內侍齐齐深呼吸,目光尽皆落在逐渐成型的菜餚上,挪不开眼一紧盯烹製的过程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一眾禁卫虽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喉头却接连滚动,使劲绷住表情。
    蛋烘糕率先出锅,第一份先由两位司膳尝验。
    適才已然尝验过各色馅料,此刻原本只须尝验蛋皮即可。
    何双双却將二人视作食客,不仅蛋皮做了两份,出锅之际不忘出言相询:“二位中使要哪种馅料?”
    陈俊与其同僚一怔,隨即大喜过望,各要了一种最喜欢的馅料。
    何双双麻利地舀起馅料,铺於蛋皮上,將蛋烘糕铲起,利落地对摺成扇形,以小块的油纸裹住底部,递给二人。
    二人接过,新鲜出锅的蛋烘糕颇有些烫手,所幸天寒,换几次手便即適应。
    呼呼吹两口凉气,张嘴咬下。
    当一个人由衷感到幸福愉悦时,是无法管理表情的,而品尝美食恰恰最易產生幸福感,反之,若是口腹之慾得不到满足,菜餚极其难吃,只怕要气恼一整天。
    陈俊细嚼慢咽,满面沉醉之色,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嘆。
    李宪等一眾內侍、禁卫看在眼里,馋在心头。
    比吃不著更难受的,是旁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只能干瞪眼。
    若是在宫外,李宪定要买两个蛋烘糕,大快朵颐。只可惜,身在宫內的他並无尝膳的资格,更不敢当著眾人的面,抢在官家和张供奉之前品尝美味。
    心里打定主意,下回再往吴记,定要將今日错过的吃回来!
    何双双接著为三位主客烹製蛋烘糕。
    与此同时,谢清欢咄咄咄快速落铲,將第一份烤冷麵剁成小段,以油纸盛装,仍然递给二位司膳。
    两人分而食之,又是一番现场吃播。
    李宪越看越气,鸟的,这哪里是尝验,分明是享受!
    陈俊生平头一回感觉,替官家尝膳虽然没什么前途,却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
    快哉!快哉!
    他原本是站郭庆郭尚食的,毕竟共事多年,儘管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总归比外人来得亲近些。
    可此时此刻,他的內心不禁有所动摇。
    说实话,宫里那些御厨的手艺他早吃腻了,每日尝膳不过是例行公事,毫无新鲜感可言。
    倘若吴掌柜入主尚食局,至少每日的早晚饭便有了盼头。
    人活一世,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满足这张嘴么?
    陈俊品尝著热乎的美味,心情无比愉悦,连想法都变得超然。
    为官家、公主及欧阳学土烹製的蛋烘糕依次出锅,装盛於內侍奉上的餐盘里。
    內侍立刻盖上罩子保温,自会通门入禁中传菜。
    “蛋烘糕_”
    凝暉殿內,本该是父女二人共享美食,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共进点心的对象由活泼可爱的少女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老头。
    临时设置的桌案被欧阳修占据,赵希蕴只能独坐偏殿。
    赵禎本想寻个由头將欧阳修打发去偏殿,把女儿唤来。这时,內侍捧著餐盘传菜而入,奉於案前,盖子揭开的瞬间,香气隨热气扑了满鼻,君臣二人再无暇顾及其他。
    虽已做足保温措施,这一路行来仍然丟失了一些温度,从刚出锅的烫手变成可堪入口的程度。
    欧阳修只在五月底买过一回摊食。
    彼时是吴记初次在大相国寺摆摊时,罕有食客光顾。
    后来有了名气,每回出摊,往往排队者眾,他身居高位,自不便与庶民爭抢。
    这蛋烘糕他也是头一回品尝。
    適才点菜时,內侍报上十种馅料,君臣各要了一味秘制馅料一吴掌柜难得进宫设摊,自然要吃別处吃不到的赵禎要的是肉鬆,欧阳修要的是果酱。
    君臣相继品尝,只觉蛋饼焦香鬆软,面香中裹著丝丝蛋香,內里的秘制馅料果真新奇,肉鬆酥鬆绵软,果酱酸甜可口,端的好滋味!
    二人確有些饿了,一块蛋烘糕本就不多,三两口即吃尽。
    赵禎见欧阳永叔意犹未尽,奇道:“闻卿是吴记常客,府邸又近其店,莫非此前未曾尝过此味?”
    欧阳修如实作答:“这蛋烘糕乃出摊所售吃食,店中不售,臣亦是初尝。”
    “其店中所售菜餚,可是与这蛋烘糕一般滋味?”
    “依臣浅见,仅有极少一部分菜餚,滋味与这蛋烘糕不相上下。”
    这是实话,店里所售菜餚,绝大部分远胜干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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